快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已经默认了翠红跟亦庭的关系。临毕业分配的时候,学校也有意思把他们都留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那年的夏天出奇的热,翠红在寝室里收拾东西,玉琼站在旁边跟她说笑:“哎,我还不知道会分到哪个旮旯里头去呢,到时候别忘了给我捎两块你和亦庭的喜糖啊。”翠红推了她一把:“瞎说些什么啊。”这个时候,她们听见有同学站在楼下喊着:“蔡翠红,许书记叫你到系办公室去一趟。”玉琼朝她一挤眼:“快去吧,准是要找你讨论毕业分配方案呢!”
在系办公室里面,许家兵心事重重地坐着,双肘下面压着一大堆档案袋子,翠红走进去,把身后的门带上,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你是可以选择的。”他劈头就是这句话,翠红听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亦庭的父亲在政治上犯了错误,学校现在只能把亦庭分到一个偏远的乡村去。许家兵接着说:“你可以选择跟亦庭去。”他深深凝视了一眼翠红:“那你可能一辈子只能待在那个地方了。”翠红懵懵懂懂地从办公室出来,回到寝室,看见亦庭正好在那里等她。玉琼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赶紧找了个借口就躲了出去。翠红一时也不知对亦庭说什么好,突然想起上次母亲托人带来的藕粉,就冲了两碗出来跟亦庭一块儿吃。那藕粉被滚水一烫变成了暗红色,才吃了几口,翠红的喉咙里就有点哽咽了。亦庭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碗,看翠红那里还有剩的,干脆把她的那碗捧过来也吃了个干净。翠红送他走的时候,听见亦庭还在说:“你们老家的藕粉真好吃,以后我们去探亲,多带点回来。”
翠红没有想到玉琼竟然主动要求跟亦庭分配到同一个地方去。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过去的事,才悟出原来玉琼一直是暗恋着亦庭的。她想自己这一来,反倒是成全了亦庭和玉琼,想到要和亦庭分手,心里一半是辛酸一半却变成了坦然。在最后的那几天里,翠红和玉琼都变得有些冷淡,玉琼有好几次想跟翠红说几句私房话,但看到翠红这个架势,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临到真的要分别的那一天,翠红居然请了几天假回家探亲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翠红不知觉地走到操场旁边的那个角落,那里只有空洞的几棵树,几只小鸟倏地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声,好像是亦庭虽然不在了,但是那只笛子还在的那样。翠红想,不晓得亦庭会不会恨自己的薄情,她突然想到孤坐在灯下的母亲,想起十二岁那年金根叔和母亲的事,心里面生出一些无助。
许家兵自从翠红留校以后,对她是越发殷勤了,但是翠红因为心里还搁着亦庭的事,对他一直是冷淡的。这样没过几年,大学里就开始停课闹革命了,翠红没有理会这些事,自己空下来还是埋头搞业务,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被人贴了大字报。这让她有些惊惶失措了。家兵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情给罩了下去。那天他在学校门口碰到翠红,只淡淡地劝了她一句:“这年头,你还是随了大流的好。”翠红听到这句话,心里面动了一下,说不清楚到底是感激还是悲伤。
家兵的父母都住在南方的乡村里,他跟翠红结婚以后就带着她一起回去探亲。村里的人都想看看城里来的新娘子。回家的第二天,他们就看见穿着蓝花布罩衫的翠红,在河边若无其事地洗马桶。“她怎么连一件喜气的衣服都不穿呢?”有人就开始嘀咕了,“是不是她嫁给家兵不开心啊。”这些话传到家兵父母的耳朵里,也让他们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家兵夹在两头也很难做人,那个时候正好是十月,他干脆拖了翠红去荷塘里采藕,也好让翠红在父母面前少一些尴尬。荷塘里的水早已经被放干了,翠红跟家兵卷了裤腿就可以趟进去。家兵一开始有点笨手笨脚,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条藕。翠红嫌他在一旁碍手碍脚的,就干脆让他在塘边歇着。她一个人往荷塘深一点的地方走去,看见一片荷叶,还没有完全打开,微微地倾着,但是下面的叶柄却是笔挺的,翠红忆起跟母亲一起采藕时的情形,知道那叶柄下面一定埋着藕。她用脚顺着叶柄往下踩,触到了藕身,她俯下去,将藕身下面的泥土扒开,用右手抓住藕的后把儿,左手托住藕身中段,慢慢地把藕拖出来。那藕,一节托着一节,仿佛往事,前前后后,都是连着的,在她的面前,不忍分开。翠红恍然明白了母亲一生里所有的苦处,只是母亲已经过世快两年了,自己过去让母亲凭白受了那么多冤枉气,已经没法子补偿了,心里越想越难受。翠红跟家兵抬着一篓子的藕往家里赶,家兵看见翠红的眼泪,以为她还在跟自己的父母怄气,于是就不停地劝慰着。他们在路上,看见几只鸬鹚停在树上,家兵用手一指:“这真是滑稽,要是光看头,它们长得像老鹰,要是光看脚,又像是鸭子。”翠红勉强一笑,她面对这些鸬鹚,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她原先一直觉得那鸬鹚丑陋,现在看过去,竟然觉得它们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