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兵在八○年初的时候,到底还是被撤了职。翠红反过来劝他:“无非就是再做一个普通的教师嘛,怕啥?”但是家兵的神却是再也回不过来了,当他从学校党委办公室搬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开始颓废了,好像自己半辈子经营的事业破产了一样,原来那样一个敏捷锐利的人,一下子就变得迟钝了。有一次,家兵喝醉了,眼睛里是通红的血丝,拖着翠红的手:“你不知道,当初我是有点私心的。”他温柔地望着翠红,“你不知道,我老早就喜欢你了。”翠红被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家兵又自顾自地,喃喃地说下去,“亦庭的事,如果我顶住上头的压力,他其实还是可以留在学校里的。”翠红这才回过神来:“都是什么陈年十八代的事了,你还提它。”她帮家兵绞了把热毛巾,给他擦了脸,让他躺下休息。翠红回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圣经》,默默地看了会儿。家兵是很不屑她信基督教的,平日里她都是背着家兵去做礼拜的。其实一开始,翠红被朋友叫着一起去礼拜堂里的时候,她还是觉着荒唐。但她现在很喜欢找一个靠窗的位子,被阳光晒着,听讲坛上牧师的布道。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那里,身体内有了一点虚弱,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原来一直是被牵着的,而那根绳子正好攥在她自己的手里,现在她累了,一松手,就任它漫无目地般地去闲逛。只是有一天,晚上的时候,她做完祷告,要去睡觉了,恍惚之间却听到一支笛子的声音,无比清亮。她起了疑心,看看窗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家兵得肺癌死的那一年,翠红一直在医院里服侍他。等到癌细胞蔓延到家兵骨髓里去的时候,止痛针也已经起不了作用了。家兵疼的时候,总是叫翠红离病床远一些,自己的双手紧拉着床档子去死命地抵抗。翠红在心里默默地唱着赞美诗,但也是徒劳了,翠红的眼泪不停地落着:“家兵,你也归顺主吧,试试看。”家兵痛苦地点着头:“好的,好的,我信,我信了。”他沉重地喘息着,又开始了哀号,“可是,我还是疼,还是疼啊……”翠红伏在家兵的床头给他做祷告,她握住家兵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越来越虔诚。家兵的手慢慢放松了,他的灵魂虽然还是套着那根绳子,但是却已经知道往前去了。
翠红再见到亦庭的时候,是在一个茶馆里。亦庭的身形依然跟旧时那样高大,只是眉眼之间悬着些皱纹。翠红跟他面对面地坐着,四十年的时光,好像一张轻巧的蛛网,被翠红的手微微一掸,就破了。亦庭看着翠红:“好像脸是胖了些,不过还是很好看。”翠红低下头喝了一口茶,应了声:“都成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那个茶馆很雅致,红木的窗子做成了仿古的样子,旁边那一桌,是一对年轻人,女孩子磕着瓜子,嘻嘻哈哈地说着些什么,边上的那个男孩,很贴心地帮她沏着茶。翠红看着他们,就如同看见往事,一页一页地在面前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竟然是这么柔软。亦庭对翠红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毕业分配那年,你也真够狠心的,连送我都不送。”亦庭这一句话,竟将翠红弄得伤感起来。亦庭有点手忙脚乱,他随手抓起桌上的点心单子,对翠红说:“唉,我都饿了,你看,这儿居然有藕粉,我们来两碗吧。”也就是吃两碗藕粉的工夫,茶室里的人都走空了,这四周空空落落的茶座,仿佛是一种悲伤的暗示,翠红和亦庭也起身走了。在回去的路上,翠红问亦庭:“你怎么还住在那个小县城里,你要调到条件好一点的城市,应该很容易啊。”亦庭叹了口气:“算了,玉琼的坟还在那里,她为我吃了这么多苦,现在轮到我陪她了。”快到亦庭住的旅馆门口了,翠红默默地停下来,亦庭突然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变得唠叨起来,他对翠红说:“你还是两个儿子家轮着住吧,一个人也太冷清了。”翠红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看着亦庭越走越远,一直走到她少年时的那个荷塘里去。
夏日里最后一朵荷花,还在孤独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