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是变得越来越沉沦了，特别是知道了理查德要随军撤防返美的消息以后，索性连课也不愿意去上了，整日里陪着他厮混。理查德倒是有些不忍，生怕以后见不到安琪，空留遗恨。安琪却一下子失去了女孩子的矜持，把自己的头发也烫了，还涂了浓重的眼影跟口红。安琪常常跟理查德一起在俱乐部里跳舞。她喜欢把他拖离舞池，在幽暗的角落，用挑高了的嗓音唱着那首时髦的歌：“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安琪知道理查德听得懂蔷薇两个字，就故意拿这首歌来招惹他。她一边唱着，一边把双手环在理查德的颈子上，然后疯狂地去寻找他的唇，好像她的心里本来就有一头困乏的兽，被这个乱世一逼，就挣脱了缰绳，猛地冲出了牢笼。

有次，理查德在安琪的背上看到了血痕，就追问了几句。安琪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父母打出来的。”她把整个人都挂在理查德的身上，说：“你不要担心，反正也没有几天可以疯狂了。”理查德拿出棉花擦着安琪的伤口：“那你以后怎么办？”安琪推开他的手，无所谓地说：“我父母在用金条换船票，换得到，去台湾，换不到，就留在上海算了。”她在理查德的脸颊上亲了下：“难道你当你是《飘》里的白瑞德，要把我救到美国去？”在记忆里，这仿佛是安琪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句话了。

理查德在自己的旅馆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昨晚的那个陌生女子已经不见，自己的钱财也已经被洗劫一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反倒轻松了些，仿佛他欠安琪的债或多或少地还了一些。在从香港回美国的渡轮上，他努力地去想着那个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乔安娜，有两只水鸟一直跟着他的渡轮，哀哀地低鸣着，不肯放过他。

安琪在理查德走后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父母长嘘短叹，这本来已经是个乱世了，再拖着一个孽胎，要找活路就越发难了。安琪也不打算再去学校了，她喜欢整日里安静地坐着。外面的世界炸成了一锅粥，只有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她那依旧年轻的身体里很有主心骨地生长着。

为了遮人耳目，安琪在一个乡下人的诊所里生下了这个女婴。安琪的父母在乡下找到了一对中年夫妇，把这个孩子送掉了。在整个过程里，安琪都没有反抗，她把那个像棉花一样柔软的孩子抱起来，把那团粉色的小手掰开来，亲吻了一下，就把孩子交出去，只说了声：“你们就叫她薇薇吧。”那对夫妇小心地把孩子接了过去，连声地说：“好好，薇薇，这个名字听着顺耳。”

薇薇长到五岁的时候，头发虽然是黑的，但是脸上混血儿的样子已经出来了。她是个机警乖巧的孩子，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杂货铺里陪着妈妈做事。乡里人都是老实巴交的，也没有去猜测薇薇背后的身世，但是他们的心底总是觉得薇薇那挺拔的鼻子跟凹陷的眼睛有着非同一般的美丽，有事无事总喜欢到那个杂货铺买点什么，也好逗逗薇薇玩。这家杂货店也因为有了薇薇的缘故，生意兴旺了许多。安琪有的时候也会坐着长途汽车来看薇薇。薇薇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看见安琪来了，就常常借故走开，让安琪一个人在杂货铺里陪陪薇薇。薇薇坐在安琪的膝上拨弄着安琪送给她的糖果，安琪把手梳进她卷起来的黑发里，想把她的头发理顺。她问薇薇：“薇薇，你长得像谁？”薇薇含着糖，但还是口齿清楚地说：“新疆人，我是我妈在新疆捡来的。”安琪听了薇薇的话，心里又好笑又辛酸，她抱紧了薇薇：“薇薇长大了，跟上海阿姨回去读书好不好。”薇薇一听就从安琪的膝上滑下来，她把手中剩下的糖还给安琪，坚定地说：“不要，我要帮妈妈做事。”她自顾自地走到杂货店门口，跟那里趴着的大黄狗一起坐着，再也不理睬安琪了。安琪把带来的一大堆东西都交给了薇薇的妈妈，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在回去的路上，她在汽车上昏昏地睡去了，醒来时，先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样子，再一侧头，却又明明白白地看见理查德抱着薇薇在凝视着她，薇薇在他的怀里睡得那么安稳，好像他们从未分离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