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在与乔安娜结婚以前,独自去了一趟香港。那时国民党已经撤退到了台湾,他离开上海也有三年了。他坐在离皇后码头不远的一个小广场上,望着对面的海。那是个阴天,显得那些水鸟的翅膀特别白,好像是忧郁的嘴唇里露出来的一排牙齿。理查德边上的长凳上坐着好几个妇人,她们穿着蓝色的布衫,头发一概盘成了髻,每个人的神情都差不多,有些怨天尤人的样子,她们一直在窃窃私语,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种温柔的噪声。这些女人都是从大陆那边偷渡过来的,沦落在香港做了富人家里的帮佣。理查德记起那天,他穿过福临路,往黄浦江边上的那个美军俱乐部走去的时候,路边的小摊和杂货铺里都是这种样子的女人,俱乐部门口,有两个俄罗斯女人在卖丝绸和钩花的桌布,是两个非常丰腴的美人儿。那是个夏日,理查德第一次见到安琪,她在买一块桌布,付了钱,但没有立时把它放进兜儿里去,却把它抖开来,当成一件斗篷一样地披在身上。那两个俄罗斯女子拍着手说:“真好看,像一个中国公主。”安琪跟她们说笑着,身子轻巧地一转,两只手伶俐地把桌布折了回去。理查德这才看清楚,安琪原来穿着件很素的月牙色的旗袍,襟上和颈前镶着元宝扣,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镯子,眉眼里有着让人凛然不可侵犯的纯洁。
理查德是安琪托人介绍来的英文老师。安琪整个夏天都在看那部《飘》,她经常挑些书里面的章节念给理查德听,让理查德帮着矫正发音。理查德看见安琪那种认真的样子,便想着说些没心肝的事情来逗她:“那天第一次见到你,你把桌布当成斗篷一样披在身上,难道是要去做中国的郝思嘉啊?”没想到这句话却触到了安琪的痛处:“唉,我哪有她那么勇敢,现在局势这么混乱,我父母都在想要不要逃到台湾去。”理查德和安琪去吃了冰淇淋,看了晚场的英文电影,安琪只肯让理查德送到弄堂的门口:“这么晚了,要是被我妈看到了,我要吃禁闭的。”弄堂门口的墙壁上,垂下来些粉色的、无辜的小花,理查德看看安琪,很想伸出手去挽住她的肩,但还是忍住了。他摸了一下那墙壁上的花:“你看这些灌木玫瑰多好看啊。”安琪推了他一下:“什么灌木玫瑰,英文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粗俗。”她仰起脸,看着理查德,然后一字一句地拖长了调子:“这种花,中国话叫做蔷薇。”理查德一个人走回自己的公寓去,在夜色里轻轻地念着蔷薇这两个中文字。
离开香港前的那个晚上,理查德去了兰桂坊的一个酒吧。他走进去的时候,有些隔世的感觉,那个酒吧跟上海的美军俱乐部是那么相像。他后来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几杯,直到有一双手轻巧地伸到他的面前,把他手里的酒杯夺了过去。那是个女子,身材跟安琪差不多,还涂着明艳的口红,一时间他起了幻觉,难道是安琪来了,从上海跑到香港来了吗?他心里有些狂喜,就很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出去。理查德在半梦半醒之间拥抱着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是在最后的日子里,手中抱着安琪那样。
他和安琪透过窗户看着外滩,那是个早晨,但是雾气里却嗅得到一股硝烟味,外面已经开始有逃难的人了,乌鸦似的,覆盖着上海的马路。安琪指着一个女子对理查德说:“你看,这个人原先的家境肯定不错,身上还穿着貂皮大衣呢。”理查德顺着安琪的指点看去,那个女人神色颓废,手里很滑稽地攥着一只热水瓶,她显然很不适应这样仓皇行走,好几次都露出要跌倒的样子。安琪叹了口气:“真笨,不会把那貂皮大衣换辆木板车,再找个车夫吗,也不至于弄成这副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