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服务员疾步走过来,远远地,只见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走路时上身稍稍地前倾,竟是十分熟悉。她走到我们面前,我在顷刻间呆住了:妈!
怎么会是妈?她现在,她现在应该在上班呀。陡然地,我记得在厨房幽暗的灯光下妈黯然的脸色,难道,妈在骗我?她,下了岗?
妈也在同时看见了我,一刹那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用力地盯着我,我看见惊骇、怀疑、失望、痛楚,仿佛巨浪滔天,从妈的眼中无穷无尽地涌出来 。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然而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利索地开始清理桌上的残杯剩盘。我想喊她“妈”,可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因为周围喧嚣的人流,也许只是因为,朱樱。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妈像每一个服务生一样穿着单薄的短袖衬衣,落雪天气,虽然开了暖气,她裸露的手臂上,仍在一层层地浮起鸡皮疙瘩,她托着托盘吃力地直起身来,我仿佛听见她的腕骨“咔”地响了一声。
她再没看我一眼,径直到邻台清理。双手各端着一叠托盘,穿行在人群里,不时给一些衣着鲜丽、喜气洋洋的人们让路。把废物倒入垃圾桶时,她停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当她再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见,在她的手臂上,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妈消失在人群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无论我怎样地寻觅,都无法从那么多相似的红条衬衣里,辩识出她的身影。而在整个麦当劳的店堂里,竟有那么多中年妇女在清理、擦地,我一张张读着那些红帽红衣下沧桑的脸孔:她们是不是,也都是母亲?也都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个周末的晚上,是不是,妈本来是准备告诉我她下岗的消息?是什么让她改了口,是不忍见我那一刻的紧张与焦灼吗?于是决定,将一切的痛苦咬碎了吞下,然后独自面对生命中所有不能规避的关渡。我紧紧地握住袋中的纸币,第一次知道了钱的分量。不过薄薄的几张纸币,柜台小姐唱歌似地报出数目,就可以轻易地交付。然而妈要站多久,清多少张台子?临睡前一盆泡脚的热水便可以平复周身的酸痛吗?而我,又要做些什么,才能拭去,那一抹烙在妈手臂上的、长长的泪痕?
我会永远记得,有一个晚上,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互相欺骗。母亲是为了给儿子一片无忧的天空,让儿子可以自如地成长;而儿子只是为了得到一夕狂欢,是母亲心上最痛的一刀。
许多成长岁月中,我记得的事,像旋风一样涌下来又翻下去,我竟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泪光里我看见朱樱,她娟静的眉眼,精美的黑皮衣衬出她的玲珑腰身,忽然知道: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太奢侈的游戏……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把一叠钱放在妈的面前,说:“有我的奖学金,也有我当家教、打工的钱,妈,下个学期的学费我自己付,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
妈久久地看着那些钱,双手突然蒙住了脸。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