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着面前的黑暗,远处又是“扑通”一声,那又是某条刚睡醒的鱼欠伸一下或某只癞蛤蟆回去睡觉了,于是又是一片寂静。我们都无言,也许刚才的设计都是以自己心中几年之后自己的形象而描述的,却发现就算达到了也难于维持住。
世界上没有永远成功的男人,却有为永远成功的男人设计的女人,这是不是男人的悲哀?
也许这并不是悲哀,要不然为什么我们都不觉得它悲哀,小盛甚至觉得它太正常了,正常得要命。
“走走吧,”小盛站起来,“我都坐木了。”于是我们就起来,又走。未名的夜里,有几多这种无言的沉寂。外人看来,尤其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看来,进了北大,就是有了一世的金钱、权力、地位或别的什么想要的东西的保证。考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家长们欣欣然,很多学生们也悠悠然,嫉妒的人恨恨然,然而我与小盛,当然还有别的几个人,却怅然,有时候甚至颓然。部分的就像先哲所喻,这学识的圈子越大,方知不知的更多。此外更有很多学问以外的东西。
谁知将来会怎么样?
欢欢却永远欢乐,永远冲一切人媚笑,有意或无意地迷住一切能迷住的人。她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而却不像真正的未名的人那样批判,或沉寂。她能顺着这个世界固有的轨道走很远,所以,虽然她甚至不很善良,还是非常非常有魅力。有时我真不知欢欢属不属于未名。
小盛和我走着,忽然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说:“你要是欢欢多好。”
我一把推开他,骂道:“变态。”
小盛自嘲地笑了,声音很大,像一个豪放派的词人大笑,黑暗中听来,像夜猫子。虽然我几乎没听见过猫头鹰叫,但我想他的笑是像的。笑过之后又是沉寂,只是四只脚不停地走,虽然很慢,却是不停地。
我忽然说:“其实欢欢有男朋友的。”小盛显然不信,笑道:“你说的是我么?”我于是说:过去,那是咱俩还不熟的时候,我追过她,于是她就告诉我她有男朋友,在她故乡。于是小盛开始信了,正巧走到路灯下,他弯腰拣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我说:“好大一条鱼啊。”看得出来他想再扔一块,但终于没有。
后来怎么样我都忘了,毕竟,这未名湖在一些人看来只是恋爱的圣地。恋爱的故事太多了,就连殉情的灵魂也不少了,难免留不下很深的印象,更何况只是讲一个恋爱的故事时的情形,这个恋爱故事还不是发生在未名湖的。
小盛有他自己所爱的人,我也有;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子已成别人的女友,每日二人招摇在小盛面前,而我已不知我爱谁。也许我比他幸运。今夜我忽然这么想。也许天气与蝉鸣已把我的头脑搅乱,我毫无睡意,却思绪混乱。我又想起一次小盛看《红楼梦》,忽然把书狠狠摔在床上,接着大骂高鹗:“这高鹗太屎了,怎么能说贾宝玉把对林妹妹的爱一点一点地转到了薛宝钗身上了呢!真混蛋!”看书能看得痴迷了进去,这也是小盛可爱的地方。《红楼梦》这样的书小盛看是看书中的情与幻,我看是看它的文法笔法,而欢欢跟本就不会看。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也许欢欢最合时宜。
可是在未名,不读《红楼梦》的人应该是多是少呢?实际是多是少呢?
我烦躁,今夜太热了。小盛与欢欢都已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只剩我一个,与未名共同经历燥热,经历魔难,虽然我知道他是会回来的。而她回不回来也许对未名并不重要,然而对我们却非常重要。但现在确实只剩我一个了,我忽地又有了一种迷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