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一旦不痛快了,就会找父亲撒气。他来我家闹时,小叔会提前通风报信。说:“快,你爷找你爸算账来了,快插大门!”我们赶紧把大门闩上,将怒气冲天的祖父挡在门外。
祖父一来闹,我除了害怕,还觉得羞耻。因为一左一右的邻居,听到骂声,会跑来看热闹,听他历数父亲的不是,那简直就是一台戏。在祖父心中,父亲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该来这个冰雪之地,逼得他们也得跟过来,大家伙一起下火坑。
祖父嫌我们这里冬天长,两眼一望白茫茫,拉泡屎还得分两起,不然屁股就冻麻了,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还嫌这里没电,没自来水,没饭馆和澡堂子,人不活泛,死气沉沉。祖父进不了门,不耽误他骂。骂够了,他总要将一口痰吐在我家大门口,最后骂一句:“犟眼子!”悻悻离去。大门外的人散去了,可我们久久不敢打开家门。怕开门的一瞬,会飞来祖父的痰和斧头。
祖父无休止地与父亲作对,弄得父亲很没面子,所以一开始我讨厌祖父,觉得他就是从天而降的妖魔,专为人不痛快儿来的。在路上碰见他,我很少叫他“爷爷”,他也不正眼瞧我。有时候,我远远看见祖父的身影,赶紧开溜,不想撞他的冷脸子。
祖父很会种菜,他的两片菜园,精耕细作,勤于施肥,成为我们小镇农人最羡慕的园田。园里没有杂草,菠菜和大葱翠绿翠绿的,豆角豌豆爬满架,土豆圆滚滚,黄瓜脆生生,西红柿和茄子红红紫紫地压弯了秧。祖父除了种菜,还在边边角角种了花儿,向日葵、大烟花、扫帚梅、爬山虎等,然而这些还算不上绚丽。祖父的菜园最诱人的是什么呢?别家的园子顶多有青蛙和蝈蝈的叫声,而他的园子,鸟声阵阵。祖父喜欢捕鸟,将它们关进笼子,挂在菜园的豆角架下。笼子少则两只,多则四五只。最特别的笼子,是“叫油子”待的“滚笼”。什么是“叫油子”呢?就是喜欢叫,而且叫声最动听的鸟儿。它独居的“滚笼”,一左一右有两个翻转的小门,上面别着谷穗。“叫油子”热烈叫着的时候,会引来半空中飞翔的鸟。它们看到“滚笼”上的谷穗,不顾一切冲下来。当它们脚踏着翻转的门时,至多啄上一口谷子,就会落入陷阱。所以“叫油子”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其他笼中的鸟儿,看着阳光好,或是看着花儿好,也会动情叫上一刻。但它们看见笼外的鸟儿被“叫油子”叫来,想起自己的不幸了吧,会停止歌唱,极少帮衬。
一个鸟语花香的菜园,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它。祖父知道他的菜园在永安是最好的,怕鸡鸭鹅狗钻进去糟蹋了菜地,只要栅栏的空隙稍大一点,他就会去河岸用镰刀砍了柳条,加密栅栏,所以溜进他菜园的,除了各色小虫子,就是如我这般小孩子的贪馋的目光了。我除了觊觎菜园的花鸟,还觊觎里面的西红柿和黄瓜。柿子只要冒红了,祖父就会把那棵秧子拴上一根绳儿,系个死扣,让你解不了。若是小孩子跳进栅栏偷了柿子,他会立即发现,从而责骂小叔没守好菜园。那时锁头还是金贵的东西,他不用于锁家门,而是锁了菜园的门,钥匙拴在他的腰上,任谁也别想进去。看着柿子一天天红透了脸,顶花带刺的黄瓜舒展着娴娜的细腰,我直流口水。有一回我眼巴巴地趴着栅栏门看柿子时,被祖父撞见,吓得我拔腿就跑。祖父喊住我,蹙着眉,先是骂我是个馋嘴巴子,没出息,然后叹息着摸出钥匙,打开菜园门,给我摘了个通红的柿子,再将拴着绳子的那个秧杈掐断。正当我窃喜找到了偷柿子的诀窍时,他警告我别打歪主意,别人掐掉秧杈儿,他一眼能看出来。
那个通红的柿子如同一场日出,融化了我和祖父之间的坚冰,此后我常去他的草房。那座草房有两间,小间在东头,放置农具和鸟笼,我叫它“鸟屋”,西头大的那间住人。我进了祖父的住屋,才明白他为什么不锁门,里面实在没什么可偷的呀。炕柜塞着两套行李,地上用木架子支起两口箱子,里面装着旧衣服。箱子上摆着两个镜框。大镜框镶着七八张黑白照片,居中的尺幅最大,七八寸,是祖父年轻时在山东老家的照片。他说那时家境好,开着油坊,雇了不少伙计。祖父穿长衫坐在中央,一副老爷的派头,而他周围,大都是穿短衫的人。我问他为什么后来变穷了?他只说“败家了”,至于怎么败的,他不肯说。其他的小照片,都是他的各路亲戚。而小镜框里只镶着一张照片,是我的祖母。她银盆大脸,梳着光亮的发髻,大耳垂,温顺而明净的大眼睛,眉毛和嘴唇弧线优美,沉静秀气,胸怀大度的模样,看不出是个短寿的人,更看不出是个能把胆儿吓破的女人。一到春节,祖父会在祖母的照片前摆上一双筷子,一只碟子。碟子里通常是三只水饺。平素,大镜框落灰了祖父不管,小镜框总是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有时我端详祖母时,我的头会映在镜框里,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祖母给捉住了,心惊肉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