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些日子,我想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顺便替我的姑妈看守园子。我已经很久没去了,我非常想念那里的一切。
薛隐有一次问我,乡下有什么?我告诉她,乡下有雪白的稻米,碧绿的荷叶,水里有红菱,岸上长着鹅黄的药草……
事实上那是一个非常玲珑的镇子,漆黑的乌篷船日夜停在河边,砍树的声音在茂林修竹之间回荡。金黄的油菜花是雨季里最鲜亮,最温暖的风物标志,站在那中间,它们纷纷簇拥着你的腰,使你一度忘记了腰痛的老毛病。天空阴晦,村庄霉湿。明亮的网络状的稻田。古老的耕作制度。乌黑的船头在绿色的桉树叶子之间时隐时现。满载瓷器的马车从疏朗的桂树下穿过,车上蒙着绿色的篷布,萧萧辚辚,诡秘而不法。
在那碧草连天,烟雨迷濛的乡间,少数清心寡欲的人喝着圆形水坛里的明亮的水。挂满露珠的蔬菜和水果鲜艳欲滴,叮当作响。往事虚泛,蝉鸣不止,水塘里浸泡着陈年的竹器,柔软的薰衣草在他们的身边日夜疯长。
扶着滑湿、起伏的芦苇,踏上岸边的蒸发着白气的湿地以后,就能看到那些稀稀落落而又暗中交错的房舍了。姑妈她们一家人就住在竹器店后面的那座七十年前的旧园子里。随着时光的流逝,从前的一对威武的石狮子已经不再能够镇住什么了,苍老的容颜代替了它们昔日的锋芒,苔藓爬满了它们的全身,利爪消失了,怒吼消失了,寂静与萧瑟很快便覆盖了一切。几乎每根廊柱上都闪烁着一种阴森的幽晕,每一道台阶上都潜伏着死亡的气息。
灾难如初春的绿意……
先是,园中的灯火渐渐失控,不再因人的意志而明灭,有时彻夜通明,有时漆黑一团。先前的那种良好的,正常的循环中断了。你按照往常的情形去熄灯,灯光却经久不息。
就算你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粗人,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但当朋友如约到来时,你却因园中一片黑暗而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凭借印象依稀辨别出他的声音。黑暗使许多事情都无法开展。你数次起身去开灯,但均无亮光,灯光仿佛全部死去……当你不需要光的时候,园中的灯突然亮了,贼亮而凶猛的灯光使你无法入睡,几乎照亮了一切,甚至让你无地自容。
于是你照往常的情形去熄灯,灯光却经久不息……
最先发现这种反常情形的,是我的那位胆大心细,勤于思考的姑夫王佐。在平淡而有序的日常生活中,他突然察觉到一些使他深感震惊的蛛丝马迹。经验和理智告诉他,这座花木攀绕的园子里已不全是往日的幽静与阴湿了,某些新的,令人顿失安详的东西开始出现在其中,诡秘,异常,闪烁,森冷,任何时候似乎都有人在其间行走,衣衫簌簌作响,步履急促如水,叹息声隐约可闻。那段时间,他总听到有人在花木深处不断叹息……当他循着声音走到近前时,又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油亮的树叶和花枝在轻轻颤动,那个低声长叹的人仿佛刚刚离去……王佐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他像捕猎一样在园中四处行走,开始加倍留心,谛听,观察,搜寻。园子虽说是自己的园子,是祖先遗留下的一种荫庇,但这样认真地仔细浏览,在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园内的不少地方都使他感到生疏而不可名状。四十五岁以前的王佐是一个有名的浪荡鬼,他和他的孪生兄弟王英一样都生得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他们懂得科学,拥有知识,财富,智慧,胆略,什么都不缺。过去的那些年,真是他们的时代,绯闻韵事一桩接着一桩……四十五岁以后,王佐的心才收了回来,开始安心地居家过日子。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现在,当那不祥的幽灵在湿漉漉的园中日夜徘徊、叹息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要是有一个儿子该有多好……儿子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象征,更是一种兄弟般的援助,并肩行走,促膝谋划。王佐手持一柄锋利的钢叉,孤立无援地在园中行走着,繁复的花木互相纠缠,四处攀援,使他尝到了艰辛。那种辛苦,远远胜过昔日对女人的追逐、玩弄与抛却。有时,他蹲在园中的暗处,长久地观望,等待,雪亮的钢叉静静地躺在他的脚下。钢叉是冰冷的,他的手温早已从上面散去,飘走。事实告诉他,一个兄弟般的儿子才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胆略不是遗忘,辉煌也不能代替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