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味2(2)

梅雨 作者:吕新


“来吧,”我说,“正合适。”

“不,我不渴,我不想喝水。”他说,“天天下雨,下了那么多的雨,能把我渴着吗?我不缺水。到处都是水。”

“那你要干什么?”我说。

“我想洗洗手……”他羞涩而不安地看了我一服。布幔不时地鼓荡起来,接着又瘪下去。又没有风吹着,在其中作祟,布幔怎么会这样?祖宾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十分沉闷而遥远,似乎是从河流的上游地端顺水漂流下来的。

“我觉得它已经发霉了。”他说。

“别那么想。”我对他说,“你的一双手都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只是稍微有点儿发黄。”不光是他,所有的肝病患者都是这样的。我们学校里的一位姓冯的化学老师,一双手伸出来,吓你一跳,像两块不掺假的硫磺一样。早在几个月前,他的太太就与他互相隔离,分开过了。她看他像可怕的瘟鸡一样,他们的爱情,已经有一只脚踩空了。爱情要求讲究卫生,要求科学的护理与隔离,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可不行。精细是非常必要的。在我们家里,卧病在床的大哥一直与我们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因为我们之间不是爱情,而是最常见的父子之情,手足之情。父子之情和手足之情都可以适当简化,可以含糊其事,但爱情绝对难以含糊,丁是丁,卯是卯,有来有往,你想让对方对你怎么样,你首先要对对方怎么样,楚河汉界,阵线分明,有一方出错了,掉队了,就意味着事情结束了,全部坍塌了,这就是千人唱万人颂的爱情,需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共同经营,竭力维持,它的昂贵的付出令人咋舌,想甩手不干也很容易,想经营有方,搞出一定的眉目来,那倒相当吃力,它不同于父爱母爱,后者是无条件的。当你提前死去,当你死去很多年了,同时代差不多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忘了你的时候,只有你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始终如一地想着你……可是,我们的母亲不在了,我们兄弟已没有那份福气了。

祖宾将他的一只手从布幔里伸出来。“你看看,”他说。“我的十个指缝里长满了绿毛。我像不像一个草人? ”

“是八个指缝。”小海忽然插话说。他把自己的两只手举到脸前看着,数着。“十个手指只有八个指缝,”他说。“一边只有四条缝。”说完后,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又显出你来了。”我对小海说,“他是咱们的大哥,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几条缝吗?哪里就用得着你来纠正?他是随口那样说的,你就跑出来添乱了。”

祖宾开始洗手,认真地清洗他想像中的那些绿毛和霉斑。

我把水浇到他的手上,他轻轻地搓着自己的手,果然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他想象指缝里生了绿毛,有点儿存心与自己过不去。我听到一阵叽叽咕咕的响声,一种令人牙龈发酸的声音。祖宾一边洗手,一边侧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因而,他的憔悴不堪的脸上又多了一层不安的疑虑。一双病手。两行阴影……终于,从河面上传来几声沉闷而忧伤的汽笛。我不断地把水浇到他的手上,我不知道水声是否能够转移他满腹的心事,是否能够使他苏醒?当然不行,幻想只是幻想,连绵的雨季不断使他陷入麻木的泥淖之中。不祥的水从他的手上流泻下去,他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垂危的老态。这些天并没有打雷,可他总说有闷雷不断地从晦暗的天边滚过。小海说他的耳朵灵得令人吃惊,我想那可能是……清明节的上午,他从河边的古树下走过的时候,忽然看见王佐了。那一位风尘仆仆,似乎刚从船上下来,正要回家,身后带着两个年纪很小的随从,打着月白色的雨伞,吃力地抬着笨重的箱笼包裹,神色匆匆……我们都吓了一跳。王佐是金针的父亲,已死去多年。王佐活着的时候,我还很小,整天在镇上疯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曾经远远地看见过王佐的背影:高大,模糊,清晰,遥远,行动缓慢,从容不迫,常常是忽远忽近,走着走着就不见了。那时候我曾想过,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转眼之间能走到哪里去呢?像浮动在树林里的雾气一样说不见就真不见了,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