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干净手以后,祖宾重新躺下。湿气从墙上,从一些角落里泛出来,最湿的地方长出了蘑菇,一枝,一簇,白伞黑褶。在屋角的最高处,人够不着的地方,有一道蛛网。我把祖宾的头放平,我十分惊愕地注意到了他的耳朵,一只通红,一只苍白失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有些怪。两只不一样的耳朵让我感到害怕。我拿掉上面的钩子。将帐幔放下来,祖宾用眼神阻止了我,他想敞着。
“刚才,”他说,“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梦见了一个人——”
“一个打着月白色伞的人?”我说。
“一个脸上长满苔藓的人。”他说。梦中那个人的眉毛、头皮都是绿的,又短又茸,眼睑下面,鼻粱两侧,双鬓,下颔,翠绿,滑湿。
“你的病快要好了。”我说。
他看着我,嘴角动了动。不能让他出去。我对自己说。他现在的情形有些糟,在我看来,他根本听不见外面在下雨,有一种混沌异常的东西像皮下的淤血一样迷住了他的心窍,他的神情使我想起了那种悬挂在大河上游的冬天的晚霞。这些天来,我们的父亲像罪人一样整日在外面游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又何尝不是在赎罪?自觉地,秘密地,无可奈何地等待裁决,期望获救。又有多少人能够发现、意识到自己有罪?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体面,心安理得。他们意识到自己该续娶了,昔日的家园到了该重新装修的时候了,需要改换门庭了——不管用什么方法——等等,几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否有罪,有什么过头或匮乏的地方。人人都有错缺,唯独他自己一身金箔,光洁无瑕。有些时候,躲避,拒绝,否认,惧怕,反讽,故作轻松的调侃,不屑,幽默,豁达,超然,蔑视,自足,傲慢,愤怒,狂妄,无聊,沮丧,咬牙切齿,简直就是一回事。
“翠绿,象征水分、血液和精力。”我说。“那是复活的意思。”
“复活?”祖宾看着我,吃力地朝我笑了一下。我把一只手放到他的头上。是真的。我对他说。你梦见的那些东西都是生命的元素和活着的资本,一个比一个重要,缺了哪一种都不行,谁也没有办法再活下去,而要是有了那些真正的要素,那必会活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用不了多久,你不觉得你很快就会恢复得像从前一样吗?
镇上有些人活得像瘟鸡一样,那是因为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灰色的布幔在飘动,缭乱地翻卷……他睡在那中间,一动不动。他看上去是安全的,因为动荡与飘拂发生在四周的边缘地带,并不涉及他的心事,与他的身体无关。他是恐怖的,因为身边的情形险恶异常,劫数不再抽象,清晰可触。他的一双苍白的眼睛睁开又合上。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我看着这个躺在风里的人,雨季里无边无际的潮湿日日夜夜围困着他。他的叹息,他的那种眼神和模糊不清的手势,他的话语和全部的记忆,都让我感到非常担心。明天一早,我就要坐船回学校里去了。我走了以后,没有人能够细微而耐心地照料他,他想要什么,想说什么,别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大会去理会这些,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去倾听,认真猜测、辨别他的声音和意思,他的表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什么都不能表达了……那个时候,乡间的阴风晦雨全来了,水面上的所有不祥之兆从一棵棵树后闪出来,跳起来,不断地向对面的人家招手致意,探询,挑逗,尖声怪叫,认真地扮着鬼脸,袅袅娜娜,大步流星,期期艾艾,口出狂言,苍白,礼貌,绯红,放荡……
乡间的树木浮动着暗绿的青光。
今天一早,住在河对岸的魏马舅舅来了,他要到下游的竹罗镇去,带着小海去看望我们的姐姐越秀。魏马舅舅满面春风,穿戴一新,不久以后,他们就走了,沿着镇外的高高的河堤向远处走去。我将他们送出门,我一直看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渐渐地消失在远处的碧草和柳烟之中。
有一瞬间,乡下的雪白的稻米以一种异常惊人的速度在我的眼前流泻着,毫无节制,令人目不暇接……我站在门前,河两岸那些皮毛泛黄的牛马和碧绿多汁的蔬菜正置身于惊人的流泻和战栗之中……我听到祖宾正在翻身,叹息,辗转反复,万念俱灰……药方子在风中飘舞,仿佛来历不明的证词……金黄,温暖的油菜花开遍了河的两岸,渡口上冒雨等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打着雨伞,挽着包裹,赶着牛羊。男人的手。女人的腰。乌黑的头发。乱草似的头发。藕荷色衣衫。月白色的倩影。凤眼。红唇。珠圆玉润。塌鼻梁。驼背。满面烟尘。甘露。玫瑰。农具。机械。碧草连天,烟雨迷蒙。外乡人不散的魂。乡亲们的腿。条条风干的腊肉从熏黑的屋檐前垂下来,漏声不断。柔软的青草迎风起舞。乡亲们哪!我不想过江并非出于无颜,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