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有一种东西正在远远地到来——但不是台风与潮汐,而是人们日益成熟的欲望,如七月的河水,不断猛涨,从我们的五官和想象之外溢出。
我把她看作雨中的丁香——我看到她的脸红了。天晚了,她从光晕中站起来,整理着裙子,她要走了。外面飘着细雨。这个年龄的女人,诗歌已经很难将她们打动,哪怕是一首不朽的传世之作,哪怕出自神之手。
我想对她说,事实上她不仅仅是丁香。我在表述这种意愿的时候遇到了困难。丁香是这样的一种事物,有韵而无光,而她是有光的,光韵兼具。她的神情,她的体态,她的肌肤……丁香所有的神韵她都有,丁香缺少的正是她的那种光。是的,丁香的芬芳只是花木的芬芳,而她的……前一种芬芳使人迷醉,后一种芬芳远远地到来,令人渴望坠落。我想我是对的。一个人从谬误中出来,只畏惧眼前和身边什么都没有,一只手伸出去,从指缝里穿过去的是雨,是初夏的空气和天井里斜仄的光线。
我不是没有想过,有可能的话在她的身边熟睡一千年,身体如从前的玩具。当我最终醒来,她手里的水已经不满了。她还坐在从前的那个位置上,裙裾飘舞得如同最初的那个微雨的傍晚。石榴红裙只是我从前人那里接受的一种最鲜艳最浪漫的文化遗产,它旋转在已逝的历朝历代,香风扑面。远远地飘在深闺和彩车之外。瑰艳的记忆在明灭中延续,不断地复活在一代又一代的她们的身上。展开历史,展开陆陆续续的美人轴,王朝的黄昏因她们的叹息而变得格外忧伤,令人心碎,国家的庆典因她们的香消玉殒而黯然失色。她们的身影固定在水榭亭台之上,锁在画屏之后,飘飞的红裙不断地从花木深处的绿云纱窗外悄然闪过,她们的明丽的笑声至今回荡在国家的花园里……这样的国家永远是最美丽的,这样的家园令人安心。与她们一同逝去是令人安心的,化作她们裙裾下感伤的红泥也同样令人安心。
事实上她从未穿过石榴红裙,她不是一个十足的古典主义者,她不喜欢披红挂绿,她的长长的头发是黑色的,乌亮的,她的长长的丝袜是黑色的,透明的。她喜欢走时无误的金表,又迷恋从时光中滑落出来的古老而典雅的手镯。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她的脸上一直驻留着过去的圣洁的光,而她的两条微微分开的修长漂亮的腿却饱含着无限的热情,常使人想到潜伏在她身上的另外的一面。在我的面前,充满灵性的、双重的光线不断地变化着……在这以前,我一直不相信一个人能使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地获得复活——
我以为那是神灵的事。
近来我常面对阴湿苍白的窗户,为了长眠的母亲,也为了她,我学会了绘画丁香,栽种与盛开与我有关,她们呈现在雨中。两个女人,一树繁华,露珠滚滚,梦想遍地。我曾在细雨和炊烟中勾勒她的身影,她来自一朵最远的云下面,在一片林立的桅杆中闭着眼睛长大,早年她曾骑着马在林中穿行,从河边走过,她的光照亮了高耸的马背,使之光滑如水。自从在河边看见那光,我常看见我站在亮中,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在深远之中变化。我之所牧,已不再是苍白瘦弱的羔羊,只见满目珠圆,曲线跳跃,那儿的丘陵,遍地蜂蜜,浆果累累,那儿的小山,层林尽染,四季金黄。
有些事情需要两个或两个人以上的共同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而另一些事情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也不能有那么多的人都知道。有些话只能在吃饭时说,有些话只能在词典里说,有些话只能对着镜子说,有些话只能在亲人的小白花前说。还有一些话,既不能在写信时说,也不能在欢乐时说,更不能在聚会闲谈时说,只能在梦里无言地复述。有些话必须要对别人说清楚,有些话则永远没有出笼的机会,诉诸于眼泪也无济于事,只能说与手,或者埋在心底,等到最后与身体一起腐烂,消亡,谁也不会知道曾经有过那样的一席话,那可能是真正的难言之隐,它略具雏形,不便长大,无缘面世。有些话像开花的植物,脆弱而疏松,阳光、水分和土壤缺一不可。某种时候,你不一定多么清楚,要准确地区分和辨别它们是困难的,因而,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要尽量多说一些话,对别人,也对自己。有些话说在雨前,每一句都因潮湿和晦暗而变得抽象,模糊,不可思议。有些话你说过以后就立即忘掉了,在座的某个人却永远地记住了,那回音会在一个时期内笼罩他的左右。有些话一经出口,你立即便黑了,漆黑一团,满面烟尘。有些话说的是一个人的晚年,从头至尾弥漫着紫殷殷的意义,说过之后便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在阴暗漫长的雨季,在傍晚一样的光线里,人与人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