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前缘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杨莹骅


红梅玉颜交相映,旧爱如期,这样的美,太稀罕,稀罕仿佛稍纵即逝。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

初读这首词,以为是喜剧电影结尾时的爱情,表面上讲银雪满地,寒梅初放,一片冬景。其实主人公的心灵世界满是欢喜,快乐渐渐从冰雪里润华出来,开了梅花,浸了心田。

好比用团扇,遮住丽人清秀的脸庞,娇艳欲滴的样子。他接她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他站在门口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这一眼似乎离别在彼此之间从不曾有过,可想要迈足的时候,又仿佛他站在水岸的那头。涉水向往,笑容熠熠。

然而,见到丈夫时,心里只有激动,她像是一滩软泥,被眼前的幻念凝聚在走廊的石柱上,仿佛早已习惯了隔岸观望的生活。只要他幸福着,这样就好。

想你,感觉你就在我的每一寸体肤,每一根血管。寻你,却怎么也找不到。当我抱着自己,你竟无端出现。你在我的脑海,我却触不着。我和你,仿佛对峙千年尽在此刻。

此情此景,大概唯有后代女子莲霞,才最知其中意。

莲霞,生在金陵。金陵这个地方,古往今来总是令人感叹不已。

莲霞生得漂亮,又凭着一身才艺,在金陵城名冠一时。她什么都不缺,对她而言钱财就是能换得一些些衣食的额外票据。相比之下,她更愿意活在情趣里。她在丁字帘前搭起了一处居室,往来客人颇多。那时她恰芳龄十三,轻姿弄舞,虽比不上能“掌上起舞”的赵飞燕,但舞一袖也能倾国倾城。孤单单的弱女子在江湖飘荡,难免卖艺,这似有降低她的身份,但,她不在乎。

生性爱读书的她,常常混迹才子名士之流,久而久之便也能吟诗作画。“楚畹幽兰冠从芳,双钧画法异寻常”,说的便是金陵四娘马守贞所作的双钩兰花图。闲暇之余,莲霞也试着画兰砚墨,梳洗身心的浮华。

像她这样体态娇娥又淑娟贤惠的女子必然会招惹多情男子。这天,某生步入了她的后院,两人初见便已觉同过千年。

她是太沉溺,琵琶声起如泣诉,某生端茶举齐眉以敬之。曲中的情意对多情的他而言不难体会,他似乎明了,她只要他娶了她,不管怎样的名分。然而某生家训在先,万万娶不得妓女,便赐她一首诗,道曰:

我有卿年卿始生,卿成国色我无成。

琵琶千古伤心事,误我华年莫误卿。

坐在那把藤椅上的他,心早被那藤蔓包裹。纵然有一万个对不起,也载不动她的哀愁。她气得无奈,仙境落入地狱般的失望。于是,即席和道:今生何必说三生,抽尽春蚕茧未成。谁解怜才胜好色,酒醒枕畔唤卿卿。

诗罢,两人对坐而泣,恨今世能遇千年一刻,却不能执手偕老。

那个夜晚,两人默默行走在秦淮河畔的夜里,两岸欢声笑语,河面映着酒家红楼星星般的灯光。柳枝摆弄着她修长的青袖,一艘如指甲大小的船渐渐进入两人视野,那是归来的客船,载着腆着酒肚、酩酊大醉的昏官。分别之时,莲霞泣泪涟涟,某生爱怜地看着外刚内柔的温顺女子,忍不住落下泪来。那时,他们都太纯真。

不久,金陵亡了,亡在浓睡不醒的歌舞升平中。待某生再踏进金陵的城池,已是凤去台空,看见城中战后的冷烟四起,他猜测莲霞纵使有再大的本事也难逃战争的无情,怕是早已香消玉碎。他找不到她,心灰意冷之后决定忘掉她,企图将别样的生活永远瞒着她。

然而二十年后,她出现了。出现在他华丽的官轿旁。她明显老了,老得已经不能相信那正是曾经不知迷了多少人的莲霞。

屈着身子坐进车辇的一刻,他听到擦身而过的风中低低的沉吟:“悔余翁,红药生,剑舞叟,皆死。世无知音,以千金市骏骨,与其伍俗子,宁赴西江,偕屈灵均作佳偶尔。”她回来了,在他浮华的中年走进他家的前庭。生活给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早已死在某生的记忆里,现在却又回来了,带着一生的哀怨。某生怜惜她,但不再像从前,二十年的油滑生活早已改变了他的单纯,从他决定忘掉她的那一刻就立誓不再回头。

然而,当他见到她被流离割伤的容颜时,那些关于“铭记”的誓言仿佛在一瞬间被风撕裂,千片万片的飘散去远方。他不再放纵自己,但感情,终究回不到最初。

原来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清冷二十年,他富贵了,她萧条了;他浮华了,她绝望了。但,即使衰老的皱纹划出一道感情的界线,纵然他早已辨别不出她来,不变的还是那份藏在心灵最深最深的记忆。

也许,他们初见的一刻,便已冻结了千年。

也许,这就是缘份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只是纯真情感飘零多年再相逢的欲言又止。

也许,那些懵懂年少的美丽,就像秦淮河上的挥手送别,渐行、渐远,再也追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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