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窗格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杨莹骅


在阳光漫漫的某个早晨,我总能看到一个女子趴在窗间的背影,像是一幅画,等候着某个未知的世界。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李清照《浣溪沙·春景》

小院闲窗,是怎样一幅景象?屋外树影婆娑,花草葱郁,鸟鸣的时候,感觉阳光更好。她趴在窗台上,留给我们一个被阳光镀着朦胧金边的背影。我们看不见她的容颜,于是浮想联翩,感觉美好像已停住了,像一幅水墨画从横梁垂下,又似记忆中的某个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江南三月紧掩的窗扉?

那天,她推开很久没有推开过的窗,一缕阳光顿时从缝隙中穿透进昏暗的屋,如梭般摄入窗棂,将她的形投影在石板的墙上。那一天,鼓楼里终于听见闹市的喧嚣,是数月以来空气的解放。榜上有名的江南才子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背上,带着大红绣球,招摇过市。

京城的繁华腐蚀了他离开的誓言。他是答应了她的,高中后便来见她。那日她送他至石桥,他背着书箧打着油纸伞将要开始他的行程,她似乎有种奇怪的预感。

高高拱起的石桥,遮住了他的脸,只看见那把油纸伞像漂浮在岁月的波浪上一样,缓缓地,缓缓地被冲向远方。

是渔村五月清晨的窗棂?

自从丈夫出海以后,数月以来一直了无音信。她每天都守候在窗台,木质的小楼和芭蕉是渔村的所有景色,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能吞噬一切的大海,人们像敬神一样崇拜着的大海。

望眼欲穿,望不见丈夫的影子。她还记得那日丈夫出海,等她赶到海边的时候,他挥着的手像一支风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海天相接的苍茫中。她不敢关窗,因为只要还能看见海,就以为他会回来;可她又害怕看到海,海浪拍打着沿岸礁石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不停地鞭笞在她的心上。她后悔找到它的时候,丈夫已经出洋。此时,她只能紧紧地握着拳头,像拽着丈夫的生命一样紧紧握着,手心里的那枚玉观音硌得她骨指发疼,但她不敢松开。

等待,漫长无期。

却是女子的家常便饭。那个时代的女子似乎从出生开始,便接二连三地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等待,没有改变的机会,生命像一条河,她们是那河上的过客,只能顺着命运的河道不停地划下去,期望,期望在某个港口能够停一停。停一停,这样就好,但,连这个,时常也不能如愿。于是,生命便在一日一日的潮起潮落之间流去不再,乘一艘轻盈的船朝着某个未知世界的边缘飘去。

也许这就是女子的宿命吧。说来挺沉重,挺可悲。

相比其他女子,她毕竟是幸福的,她不是那嫁入皇宫的女子,一旦被打入冷宫,就只能活生生地看着容颜苍老。李清照还有她的赵明诚,夫妻之间曾经风风雨雨,依然有挽回的余地。

就像“秦室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一进门就是一生,要说她聪明就在此。那是赵王心气正高的时候。他是邯郸的峰,要什么有什么!登高台上一目天下,他心中自是江山美人两不相侵。自古帝王得美人,是再相得益彰不过了,酒席之上他满以为她会随了他,却不料被她当头一棒:“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敢置君王于千里之外者,仅此一女也。

罗敷喜采蚕桑,清照善理瑶琴。小阁藏春,瑶琴声声,沉香袅袅,相思深深。

白天,是李清照最孤独的时候,没有赵明诚在畔,只有一院梨花、一把闲情。男人在外面打拼,女子守候在家中,似乎这样的男女分工就是亘古不变的安排。其实女子有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未尝不是好事。

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明朗的。人生的春景,就在你不经意间突然降临,像有位天使将希望与幸福送到你的手上,不管你做什么,都是诗意般的美丽。于李清照来说,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还能自由的安排。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她的兴趣。书画间就能找到情感的流放地。

于是,当男人们忙于事业奔波千里的时候,她也能悠然地活在闲窗闺阁中,抹一丝瑶琴,奏起轻音,安然地守望着心里的那份幸福。

然,细细想来,她似乎还有话没说出口,是逃避还是得过且过?其实还是在于赵明诚。她虽聪明,知道赵明诚对于仕途的热忱,但她从一开始就是他树上的一只玲珑鸟,怎么能开口对他讲:放弃仕途?

词里的李清照总是那么沉郁,不开心,我曾以为那是因她太闲暇。微微发亮的远方,在她依旧沉睡时醒来。管家从马厩里牵来的那匹白马,随着赵明诚的一声令下,在她的梦中一闪而过。待醒来之时,只觉耳畔还回想着策马声和清脆的蹄声,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眼前,还是空旷的墙壁和幻化在墙壁上的他离别时的背影。

也许,对她来说,赵府木窗的质感,已然久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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