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守墓家族的背影
——纪念一部绵延三百年的遗训和一个濒临失传的词
王开岭
一个苍凉的词:忠义
如果有问:你目睹过“忠义”吗,货真价实、恒久不渝的忠义?你可能犹疑:难道它是罕见的?它有被逐出现实之虞吗?
是。无论“忠”或“义”,都越来越显苍凉,古意越来越浓。
在“忠”这点上,宗教信徒是最深沉的实践者,对上帝、佛祖、真主等神灵的忠诚和笃信,乃其最日常的精神操守。所以,谈论宗教情怀的“忠”并无意义,我们只有将目光投向世俗生活。在世俗领域,政治和权力堪称“忠”之最踊跃的招募者、最激烈的竞争者,比如君王、党魁、主义。这类“忠”,多栖息于意识形态的绑架之下或狂热的蒙昧之上,多是靠嗓子和口号、靠决心和宣誓、靠精神驯化和集体运动来进行,且伴以盛大的政治祭祀或仪式(上世纪的“忠字舞”,那种红海洋的高潮意境,那种跳大神般的手舞足蹈,将之演绎到极致);这类“忠”,虚虚实实、亦真亦幻,要么犬儒使然、要么迷信所致。个别者确实脱胎换骨、身心并殉,堪称无私废己;更多者则捕风捉影、掩耳盗铃,实为脸谱化的表情投入。即便对“国家”“民族”这样大体积的抽象物,“忠”也是有条件的,一旦须以性命和大额私利相抵,背叛起来并不难。所以,意识形态上的“表忠”“献忠”“效忠”,虽搞得声势威猛、震耳欲聋,但可疑性最大。这类“忠”的逻辑往往是:从一致的献媚到一致的唾弃。
如果说极权政治下的“忠”确属愚忠——弃之不惜的话,那其余情形呢?日常生活中,对婚姻、友谊、承诺、托付、信念、职守,当代人有多大底气信奉和实践“忠”?我们的精神行囊里还能检索出这个古老的字吗?
撇开儒家伦理,单从生命类型和精神美学上看,“忠”,象征着一种人格的超稳定状态和高钙特质,显示着一种执著、敦厚、倔强、不疑的秉性和契约意识。就像一株大树,透过茂盛枝叶,你会感受到它有一股垂直、饱满、沉实的定力,由此奠基了不动荡、不易撼的品格。人亦如此,凡忠诚者,无不在精神上底盘重、根须深,有着强烈的守护意识和稳固能力。
现代人的精神轮廓,越来越不像树,基本上呈颗粒或粉末状,日日夜夜处于失重、懈散和悬浮状态,随遇而安、随波逐流、随物赋形、随行就市……灵魂难以成型、成器。现代人的一大特点,即脑子活泛,没有边界、纪律和敬畏,难以和自我发生契约,变通、摇摆、伸缩、进退,无不优游自如,如橡皮筋。
“义”,更是个越来越像古董的字。随着乡土和江湖时代的结束,随着乡绅伦理、士子文化和侠客精神的消隐,它正渐渐退出世俗生活。按现代人的价值眼光,诸如“季布一诺”“屈平沉湘”“不食周粟”“赵氏托孤”“岳母刺字”“士为知己者死”“宁玉碎不瓦全”等古义,不仅在是非和理性上不严谨,还意味着道德上的鲁莽和霉陈,有迂腐、刻板、僵硬之嫌。
世上没有哪块土地像华夏这样盛产“忠义”。在古代,凡偶像,其精神底座上都刻着“忠义”二字。叔齐、伯夷、屈原、季布、聂政、荆轲、苏武、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水浒传》里的“忠义堂”,更把这一道德脸谱渲染到极致。尤其关羽,因义薄云天被推上道德圣殿的头把交椅,由之衍生的关帝崇拜,催生了中国乡土最大的世俗宗教,除了关公庙,他还是儒、释、道三家庙堂共邀的客座神。
“忠义”,乃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人生的关键词。
有次,和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朋友聊天,我半开玩笑地说:忠义精神,应进入国家“非遗”保护名录才是。朋友当真,急切问:那传承人呢?谁是它的标志性载体?总不能是全体国人吧?他问得很专业,按世界“非遗”确认章程,该项目除了珍贵和濒危,还要有当世传承人才行。我怔住,是啊,哪儿找这样一个活在当下且古意十足的人生标本呢?但很快,我眼前一亮:北京崇文区的佘家,袁崇焕的守墓人!
2004年夏,我参与指导的央视《社会记录》播出了4集纪录片《佘家故事》。这是个深深感动和震撼我的故事,一个家族和一座古墓默默厮守370年,只为一记祖训、一句承诺。这个家族的精神基因,即“忠义”。
在曲阜孔林,圣冢旁有处景点,叫“子贡庐墓处”。孔子死后,学生子贡守墓6年,后人立碑颂之。因子贡为孔墓所植皆楷树,世人便发明了“楷模”一词,表彰这位圣徒。佘家守墓已过370个春秋,墓主非圣人可比,历史亦不会予佘家如子贡那般的荣耀,但意义也就在这:这是一个朴素的百姓故事,这是一户淡定的市井人家,它孤独、安静、隐蔽,它习以为常地去做一件事,它把美德兑现为常识和习性,演绎成一种碌碌无为、朝朝暮暮的生活。
说真的,若为“忠义”申请“非遗”,这是我迄今所知唯一有资格的传承人了。当然,这足以令世人蒙羞,故可行性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