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怎样理解呢,因为他是恶人吗?恶人又是什么意思?世上有这种人吗?”索尔仁尼琴这样问道。
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在过去的文学中,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在莎士比亚、席勒和狄更斯的笔下,恶人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恶人,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黑的。他们知道作恶是不道德的,于是,在作恶的同时,为自己的罪孽忐忑不安,感受着良心上的煎熬。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些人物没有“思想体系”,或者说,还没有彻底丧失对正常道德规范的敬畏。而“黑铁时代”的人之所以能够问心无愧地做灭绝人性的事情,就是因为他有庞大的“思想体系”。这使他们免除了正常人会有的精神负担和道德痛苦,可以心安理得地作恶和犯罪:“思想体系!——它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辩解,使坏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坚强意志。那是一种社会理论,这种理论能够使他在自己和别人面前粉饰自己的行为,使他听到的不是责难,不是咒骂,而是颂扬和称誉。宗教裁判者的精神支柱是基督教征服者——是使祖国威名远扬,殖民主义者——是文明,纳粹分子——是人种,雅各宾和布尔什维克(早期的和晚期的)——是后代的平等、博爱、幸福。”所以,“莎士比亚的恶人不能逾越的界线,有思想体系的人却能越过去——并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而最终的后果是:“由于思想体系,二十世纪遭逢了残害千百万人的暴行。这些暴行是不能否认的,不能回避的,不能闭口不谈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敢坚持说恶人是没有的呢?这千百万人是谁消灭的呢?要是没有恶人,群岛就不会存在。”(《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0页)在特殊的社会环境里,个体的道德行为的状况,受到“思想体系”巨大的影响,很多时候,正是“思想体系”造就了许多的恶人,也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和无数人的苦难。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体系”呢?它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力量?
索尔仁尼琴并没有具体地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在他看来,他所谈论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人人都明白,个个都知道。
然而,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健忘症,会使真相变得模糊不清,会使常识变得令人费解。事实上,索尔仁尼琴言说的,乃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思想体系”。它有非凡的道德理想。它把解放所有人当做自己的奋斗目标,却又自相矛盾地把人分成不同的社会阶层,甚至把消灭一些阶层当做解放另一些阶层的前提条件。即使那些“有罪”的阶层被彻底消灭,“思想体系”仍然要进一步强化人们的对抗意识,要人们接受这样一个“绝对真理”:社会阶层之间的尖锐矛盾和殊死较量是没有止息的。“斗争”将是一种永恒的现象,暴力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形形色色的人们被置入非敌即友的简单的关系模式里。怀疑、冷漠、仇恨和敌意成为普遍的情感态度。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也没有爱,就连那些天然的情感,例如亲情和爱情,都被严重地扭曲和异化了。互相伤害是普遍的事情。残暴成了一种社会习惯。而这种可怕的习惯,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样,“它不断发展,最后发展成一种变态。我认为一个高尚的人也可以因习惯而变得愚昧无知和粗野无礼,甚至粗野到惨无人道的程度。血与权令人陶醉,使人变得冷酷无情,腐化堕落;到最后,就连最反常的现象也会为头脑和感情所接受,甚至感到十分惬意。人和公民被毁于暴君之手,到那时要想恢复人的尊严,要想忏悔,要想得到复生,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这种恣意妄为,甚至会对整个社会产生有感染力的影响,因为这种权势是有诱惑力的。如果社会对这种现象熟视无睹,那么,社会本身的基础也就会受到传染。”(《死屋手记》,第251页)后来的事情,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幸言中。古拉格群岛以及“大清洗”证明了“残暴”的可怕,证明了“血与权”如何给俄罗斯民族带来巨大的灾难和不幸。
“黑铁时代”的苦难终于结束了,然而,正义却迟迟没有到来。遗忘和遮掩成为普遍的事情。人们受到这样的暗示和鼓励: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必再提起了。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们有幸活到这样的时代,现在美德尽管没有取胜,但也不总是被狗咬着了。挨过揍的、身子虚弱的美德,现在被允许穿着自己的褴褛衣衫走近屋里,在角落里坐下,只是别吱声。”索尔仁尼琴接着以他特有的反讽语气说道:“然而谁也不敢提到邪恶。是啊,美德受过凌辱,但邪恶却没有存在过。是啊,有那么几百万人给干掉了,却没有应负罪责的人。”(《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1页)
然而,索尔仁尼琴拒绝沉默。他要找出那些“应付罪责的人”,要以自己的方式审判他们。他研究了德国对待纳粹罪犯的态度。战后的德国社会没有宽恕那些纳粹的“英雄”。在德国,截至一九六六年,已经判处了八万六千名纳粹罪犯,而前苏联在巨大的灾难过后,却只判处了不到三十人。由于严格的绝不饶恕的审判,在德国的法庭上时而出现“一种奇绝的现象”:“被告双手抱头,放弃辩护,不再向法庭提出任何要求。他说,在他面前重新展示出来的他犯下的桩桩罪行,使他感到厌恶,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索尔仁尼琴说:“这就是审判的最高成就:邪恶受到如此深重的谴责,连罪犯都避之不及了。”显然,审判邪恶的过程,就是摆脱邪恶的过程:“一个从法官席上八万六千次谴责了邪恶(在著作和青年人中间也进行了不留余地的谴责)的国家——便能够一年一年地、一步一步地摆脱邪恶。”(《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2页)
然而,在俄罗斯,人们却选择了另外一种处理方式。只抓了几个替罪羊,就万事大吉。成千上万的杀人犯和施虐狂依然若无其事地逍遥法外,有的甚至还享受着他根本不配享受的赞美和荣耀。索尔仁尼琴于是很悲哀地说道:“……将来我们的后代会把我们这几代人称作窝囊废的几代:我们先是乖乖地让人家成百万地毒打,然后我们又关切地照料杀人犯过一个平安的晚年。”(《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2页)
是啊,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人们必须怀着感恩的心情,向伤害自己甚至剥夺了自己亲人生命的罪犯纳贡。罪大恶极的人依然安然无恙;他们不仅逍遥法外,而且还依然头顶各种名不副实的光环,依然从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那里攫取荣耀和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