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为他的诗句:“开帘风动竹,疑似故人来。”
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为媒婆鲍十一娘说她:“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于是,一相逢,小玉是女儿家的矜持,十郎如见天人,顿觉室内光华飞流,他起身就拜,开口便言,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因为一首诗而爱上一个人,进而以身相许,这算不算圆满?这样的开端倒也透着那个时日风尘里的寄托,闺阁里的幻想爱情是天可变情不绝的神话,一尘不染,无畏无惧。可这幻想中的爱情来到跟前,就一头扎了进去,全心全意地连自己都已忘记。
却在那情到最浓时,悲从心底的最深处,再也掩不住。
当日夜半,小玉对同枕眠的十郎说,我是娼妓,自知与你不配,现在不过是因为相貌得到了你的垂爱,待年老色衰,也就无法再留住你,我只得像失去大树的藤萝,像秋天被弃置的扇子,无依无靠。
明月夜,佳人在侧,付与柔肠,可怜可惜,正言发誓还不够,还请素缣著盟约。
小玉命侍女取来了越姬乌丝栏,这是王府旧物,极为珍贵,看名字想必是来自异国。我觉得小玉此举是证明她把这一纸盟约看得极其宝贵和珍重,也同时引喻了她的出身并非生来草芥,希望眼前这个男子除了看重她的容颜之外,还能有其他的关注。
不管曾经在王府,还是现在的烟花地,小玉的生存环境都不单纯,她应该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长袖善舞有了应付的手段,尤其是奉承话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懒得去分辨真假。
可世上惟有十郎,让她坚信不移地托付,哪怕心里并不是十分的安稳。十郎果然也用心,才思敏捷,落笔成文,引喻山河,指诚日月,随后收入宝箧中,从此后她们过了两年相亲相爱的快乐日子。
两年后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县主簿,小玉心里的离愁和隐忧如窗外墙角的小草一般疯长着。未来的日子笼罩了浓密的雾,她握不住也看不清。几番思量,那点卑微无助的凄凉小心翼翼地化成了无望,她知道这一别,山高水远,日深夜长,她锁住的契约只是一篇华丽的文章。
十郎才名远扬,上有高堂,一定会有一门好姻缘在等着,于是她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郎君今年二十二岁,距壮室之秋还有八年,我只要这八年恩爱的日子,此后你去选名门结秦晋,我断发缁衣入空门,从此两不相系。
如此至诚至哀的话,让李益泪不能收,他说日月为证,生死不弃,绝无两意。
他说,好好地等我,这只是短暂的别离。
一曲琵琶声渐歇,撩拨了弦上数滴誓约,如果爱情需要用天长地久的话一遍遍地加固,那调子里一定会后续悲音。
信或者不信,舍还是不舍,于小玉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李益必须得走,他来长安城里待了两年,为的就是这一天,荣耀还乡,打马上任。
家里人也在等着他回去,并且替他和表妹卢氏订了婚约。面对重礼重名重面子的家庭,还有严厉专断的母亲,李益连小玉的名字都没有提。
小玉和这个家,犹如隔着万丈深渊,哪怕掉下去粉身碎骨,这边也不可能伸出手臂供她攀援。
这只是个普通人家,甚至有些贫寒,尚且把小玉拒得如此坚决,这漫漫红尘,落入烟花里的人,够得到钱财,够得到恭维,够得到契约,却怎么都偿不了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