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灵魂饭(4)

21世纪中国最佳随笔2000-2011 作者:耿立


离开了猫王的街道,孟菲斯让我看到了另外的景象,一个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冷清的城市。在其他的那些街道上,当我们迷路的时候,发现没有行人可以询问。我们开着车在孟菲斯到处乱转,在黄昏时候的一个街角,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坐在门廊的椅子里,他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当我们的汽车经过时,他看到了我们,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迷路,我们在孟菲斯转了一圈后,又一次从这个黑人的眼前驶过,我注意到他还是那样地坐着。直到第三次迷路来到他的跟前时,我看到一个黑人姑娘开着车迎面而来,她在车里就开始招手,我看到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站了起来,仿佛春天来到了他的脸上,他欢笑了。

在来到密西西比的奥克斯福之前,我和很多人谈论过威廉·福克纳,我的感受是每一个人的立场都决定了他阅读文学作品的方向。被我问到的黑人,几乎是用同一种语气指责威廉·福克纳——他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另外一些白人学者则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他们希望我注意到威廉·福克纳生活的时代,那是一个种族主义的时代。白人学者告诉我,如果用今天的标准来评判威廉·福克纳,他可能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可是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标准,那么他就不是种族主义者。在新墨西哥州,一位印第安作家更是用激烈的语气告诉我,威廉·福克纳在作品中对印第安人的描写,是在辱骂印第安人。霍华德大学的米勒教授,是我遇到的黑人里对威廉·福克纳态度最温和的一位。他说尽管威廉·福克纳有问题,可他仍然是最重要的作家。米勒告诉我,作为一名黑人学者,他必须关心艺术和政治的问题,他说一个故事可以很好,但是因为政治的原因他会不喜欢这个故事的内容。米勒提醒我,别忘了威廉·福克纳生活在三十年代的南方,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南方的白人。米勒也像那些白人学者一样提到了威廉·福克纳的生活背景,可是他的用意和白人学者恰好相反。米勒最后说:“喜欢讨论他,不喜欢阅读他。”

这样的思想和情感源远流长,奴隶贸易来到美国的黑人和在美国失去家园的印第安人,他们有着完全自己的、其他民族无法进入的思维和内心。虽然威廉·福克纳在作品中表达了对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同情与怜悯,可是对苦难由来已久的人来说,同情和怜悯仅仅是装饰品,他们需要的是和自己一起经历了苦难的思想和感受,而不是旁观者同情的叹息。

虽然在今天的美国,种族主义仍然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可是它毕竟已经是臭名昭著了,这是奴役之后的反抗带来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黑人不懈的流血牺牲的斗争换来的,而不是白人的施舍。而当初被欧洲殖民者放任自由的印第安人,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黑人的命运分道而行,最后他们仍然和黑人拥有不同的命运。这是一个悲惨的现实,对黑人残酷的奴役必然带来黑人激烈的抗争;可是当印第安人被放任自由的时候,其实已经被剥夺了抗争的机会和权利。

我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的营地,访问过一个家庭,在极其简陋的屋子里,主人和他的两个孩子迎接了我。这位印第安人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棍,递给他的两个孩子后,开始和我交谈起来。他指着冰箱和洗衣机对我说,电来了以后这些东西就来了,可是账单也来了。他神情凄凉,他说他负担这些账单很困难。他说他的妻子丢下他和两个孩子走了,因为这里太贫穷。尽管这样,他仍然不愿意责备自己的妻子,他说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因为她还年轻,所以她应该去山下的城市生活。

在圣塔菲,一位印第安艺术家悲哀地告诉我:美国是一个黑和白的国家。她说美国的问题就是黑人和白人的问题,美国已经没有印第安人的问题了,因为美国已经忘记印第安人了。这就是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的今天。1963年,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发表了感人肺腑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其中的一个梦想是:“昔日奴隶的子孙和昔日奴隶主的子孙同席而坐,亲如手足。”可是在马丁·路德·金梦想中的友善的桌前,印第安人应该坐在哪一端?

2001年2月10日

(《上海文学》200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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