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生俱来地有种探究事物最深层本原的终极情结。总想通过层层剥析寻求到得以构成所有物质的“不可再分”的终极元素;总想找出演绎宇宙所有因果联系的终极源头;总想达到仅凭几条根本大法就能够完全概括大自然深刻本质的终极答案。总之,就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地完成对我们这个宇宙的最后追问,让所有事物全都纳入一个简单的、具有普适性的统一框架之中。对彼岸之“0”的追问也正是这种终极情结的反映。
探究情结源自于宇宙神秘性的召唤,而其中最根本的神秘性就体现在人们对彼岸的终极追问。心存彼岸是人类有别于其他一切高级生灵的重要标志,也是成就人类文明的初始动因与永恒动力。最能体现早期人类彼岸情结的是原始宗教。原始部族的先民们一直生活在荒蛮的大自然与浓烈的彼岸氛围之中。这原始宗教正是发轫一切科学、艺术、医学、舞蹈、音乐、绘画、史诗、戏剧之鼻祖。它与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狩猎、生育、疾病、死亡、战争、灾害、农耕收获、畜牧繁殖等活动均息息相关。也许部族首领正是一位能够直接沟通此岸与彼岸的巫师祭司,他的权威来自彼岸。可以说,没有这种追问彼岸的原始情结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人类,也许我们仍将是一群无异于猩猩猕猴的丛林古猿。从这种意义来说,我们人类正是投胎于“彼岸”腹中,并且是从彼岸脱胎来到此岸的。难怪人类对彼岸总有一种母性眷恋情结。
原始先民从一开始就与彼岸为伍,影伴身随。至少在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已有浓厚的彼岸意识了。此种意识主要来自于先民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生与死的悚然冥悟。迄今考古发掘出的所有陵寝茔冢都是古人彼岸意识最具完整性、时代性的综合载体。不论是我国最早的河南濮阳新石器时代的“蚌塑龙虎图”,还是西安始皇陵兵马俑;也不论是古埃及法老的金字塔还是印度的泰吉·玛哈尔陵都是如此。
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现代人已逐渐远离了彼岸而深居此岸腹地。他们只求享受今生,不必关注未来,只重此岸的物欲追求,无心彼岸的虚无缥缈。处在一大群人工机器重重包围之中的现代人哪里还会有彼岸意识呢。须知,此等机器乃是最富此岸气息、最具典型意义的人工世界产品。时至今日,也许只有一些位居科学前沿、深切领会大自然无比艰深美妙的科学家们,依然保持着浓重的彼岸情结。
实际上,对所有人来说“彼岸”无处不在,例如“死”就在“生”的感知彼岸,你永远都不可能在生之“此岸”知觉到死之“彼岸”。虽说有些从濒临死亡状态回归的人也曾谈到过“死”的体验,实际上,只要你还有感觉,你所体验到的一切都仍旧属于“生”。而当你真正处在“死”时,你又不可能有任何知觉来感受对此种状态的体验。“死”永远是“生”之彼岸,不可知、不可觉、不可臆说。
“黑洞”也并非绝对的“黑”,因为它还有“质量”能被我们感知。只有当它完全不为我们所感知,那才是绝对的“黑”。这绝对的“黑”也就处于我们不能感知的“彼岸”。人类毕竟只有五种感官,目前还不敢断言宇宙中无限的运动形式与存在状态全都能转化为人类有限的五种感觉方式(色、声、香、味、触)为我们所感知。至少有一句话我不敢说——“不能为我们所感知,就不存在!”我甚至无法判断此言是极端的“唯物”还是极端的“唯心”。可以推想,倘真有“绝对的黑”,必居“彼岸”,我们无法知觉。
渐进趋“0”涉及一个从“有”到“无”的问题,它们之间将会存在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二、三、万物,都是“有”,唯独这“道”是“无”。“道”是如何从“无”生出“一”来的,老子没说。他认为:“道,可道,非常道”。这“道”不仅说不清、道不明,而且若能用人的语言说出来的就不是那个永恒的“道”了。因为,“道”在彼岸。
在数学运算中我们也会遇到诸如两数等值相减为“0”,以及作为空位符号之“0”,但这都属于“此岸”之“0”。它们与上述的大爆炸零点之“0”、绝对零度之“0”,以及令“0∕0”无中生有之“0”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后者都属于永不可达的彼岸之“0”。此“0”虽幽居彼岸却并不遥远,凭着一张纸、一支笔、一个简单分式即可感受到它的存在。
咀嚼玩味这“无”、“黑”、“道”、“0”,让我油然出一丝朦胧的“彼岸”情怀。这“彼岸”不生不灭,永恒自在。这“彼岸”不可抵达,不可认知,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道,可道,非常道。
“0”,可“0”,非常“0”。
(《中华读书报》200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