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权
程砚秋的后期,一直住在北平西四报子胡同十八号。1948年北平围城时,它的前院是国民党政府军的一个团长占用。他的西郊程家花园的四合院曾被共产党华北野战军占用。叶剑英初抵北平也曾暂居西郊的程家花园。1949年春,一个浓眉大眼的先生带着个年轻人叩响了他家的大门,开门的是程派弟子王吟秋。
来者问:“程先生在家吗?”
弟子答:“师父出去了。”
“那给程先生留个条儿吧。”
送客后,关上大门的王吟秋一看字条,上面写着:
砚秋先生:
来访未晤,适公外出,甚憾!
此致
敬礼
周恩来
程砚秋归来,读了字条,欣喜不已,埋怨弟子连杯茶都没有招待。
王吟秋说:“我以为他们又是来咱们家借房子的呢。”
不久,程砚秋被指定为出席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的中国代表,后被接到中南海,为共产党的首长演出,这也是他为新政权做的首次演出。周恩来陪同邓颖超以及张瑞芳到后台看望。正在化装的程砚秋立即起身,说:“您来家看我,失迎得很。”
周恩来笑道:“哪里,哪里!”并告诉他,今晚毛主席和很多首长都要来看戏。
看到高官的朴素清廉、和气友善,程砚秋从心里拥护共产党。而他后来的不快与不满,则是来自中共的戏曲改革方针。
戏改与戏宰
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乘火车赴欧洲考察戏剧的路途上,当时的左翼文化人对程砚秋的戏剧改良意图和主张,就表示了批判和怀疑。马彦祥在《从程砚秋君赴欧说到旧剧》一文,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程以这样匆忙的时间考察(六国),究竟会有多少成绩带回来,实在不敢预约……把有限的时间分配在这些考察上,我总觉得有点枉费。”文章的最后,还说“旧戏在现在已经到走到了‘以伶为本’的末途,而且只是个人的,不是集团的,假如不早设法予以挽救,其失败怕就在不远了。”马彦祥说对了,那时的戏曲改良是个人的,是“以伶为本”。结果非但没有失败,在三十年代还把古老的京剧带入它的黄金岁月。而1949年后的戏改,不是个人的,倒是集团的,并从“以伶为本”转到了“以政治为本”,“以阶级为本”,“以革命为本”,“以党为本”,其结果呢?还真应验了马彦祥那句“其失败怕就在不远了”。
6月26日周恩来在中南海找来周扬、刘芝明、阿英、田汉、崔嵬、马少波等人,研究成立戏曲工作领导机构的问题。请注意:这里没有一个艺人,没有梅兰芳,也没有程砚秋。之所以不让他们参与,显然是认为他们属于旧人物、旧事物、旧势力。而由艺术领域以外的人士来领导和推动的艺术改革,从娘胎里就注定它不能走上一条按艺术自身规律发展的道路,哪怕这些“艺术领域以外的人士”可能是不错的作家、电影家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
7月,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毛泽东、朱德到会做重要指示,周恩来做政治报告。在七百余名的代表中,第458号代表是程砚秋。和梅兰芳相比较,他的表现似乎更为积极,主动向大会提交了“改革平剧的三项书面建议”。这份建议书写得非常具体、非常专业。比如,他说“对旧有的戏曲形式和技巧,必须做彻底地了解,再斟酌着手,否则卤莽从事,会酿成不易挽救的大错”。他还要求建立国家剧院、国家戏曲音乐博物馆以及国剧学校等。
11月3日,中央文化部设立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局长田汉。副局长是杨绍萱、马彦祥。在这个局召开的第一次戏曲工作会议上,田汉明确了戏改的主要内容——对剧目的审定、修改和创作。“要使旧形式迅速为人民服务”,让“旧戏曲”成为“新文艺”的一部分。而实施戏曲审查,就是要以“人民大众的立场评价旧戏曲”,按照人民的选择来决定戏曲内容的取舍。这也就是说,戏曲的改革方式和推进力量将不是依靠其艺术主体。而是借助于行政力量和行政背后的政党力量,靠行政命令的方式与手段大规模介入戏曲剧团的日常工作、演出业务以及艺人生活。当时的许多人都没有弄懂这些指示的含义,包括被抬到高位的梅兰芳和程砚秋,似乎只有叶盛兰感受到它的巨大而潜在的威胁性(另文讲述)。
程砚秋一直主张改良戏曲,特别是他到欧洲考察西方戏剧之后,就已经具备了较为明确的革新意识,认为艺人应该把戏曲改革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承担起来。所以,他对戏改局的工作抱着积极参与和支持的态度。从1949年11月到1952年,他亲率自己的剧团“秋声社”赴西北、东北、西南等地考察地方戏。1949年的11月24日,他在西安文艺界欢迎他的聚会上,做了即席讲话。他说:“戏曲确实在向没落的途径上走着,为了挽救危机,我们对它必须改造、前进,把技术重新充实起来,好尽量参加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又说,“要建立设备完善的国家剧院,国家戏剧博物馆”,“对演员的生活保障要建立相当的福利机构来管理”。——听了这样的讲话,一方面感到程砚秋的诚意与天真,另一方面感到他心目中的戏改和官方的戏改相距甚远。12月18日,程砚秋率“秋声社”赴东北。这时他听到了“要在两三年内消灭旧剧毒素”的号召,整个东北地区禁演的剧目高达一百四十多个。一个通化县只剩了六出评戏。接着,就是艺人失业的消息,单是浙江嵊县失业的艺人就有三千多人。官方也不许艺人自己搞些民间演出活动。尽管他在东北地区的来来往往都有中共官员接接送送,12月20日东北人民政府设晚宴招待,12月21日他为高岗和东北局首长做了专门(《金锁记》)演出,但程砚秋的内心已经很难平静了。
1950年2月9日,程砚秋致函中共意识形态主管周扬。信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改进中国戏曲,据我个人的见解,总以为要把全国各地的戏曲作一普遍而详细的调查,记录整理,综合研究。这样……一定还可以打破了故步自封的旧见而发生的一种新的动向。”他接连给周扬写了三封信,里面谈的都是戏。
同年的4月,他去山东调查地方戏,后再去西北调查地方戏曲音乐。到西安习仲勋请吃饭,到新疆则受到王震、王恩茂、赛福鼎、陶峙岳、张宗逊等人的热烈欢迎。这些高官都说自己是他的戏迷,其中一个师长和他聊戏能聊到半夜。而凡是在这里唱戏的艺人都私下里眼泪汪汪地对他说:“见到您如同见到亲人了!”接着就是诉苦:“现在许多戏不准唱了,我们很恐慌,主要是不能维持生活。”程砚秋劝慰大家不要悲观。第二天,他在日记里把这些情况都一一记录下来,并写道:“我希望大家不要放弃,当然靠个人劳动做些小生意也可以吃饭。但已付出好多代价(学戏演戏)却换不来一饱,谁都会感到苦闷。”面对这样的现实,程砚秋也苦闷。在此期间,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戏曲改进委员会,委员名单里虽然有梅兰芳、程砚秋等,但这只是一个顾问性质的机构。
11月返回北京,程砚秋立即参加11月27日举行了全国戏曲工作会议。会上,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戏改工作“出现了各种不该出现的事”。究其原因,他认为与干部修养相关。程砚秋说:“凡对戏改采取放任态度的负责人员,多半是对旧剧有相当爱好,甚至自己也会演唱,反之则易于采取强迫命令。”对于“普及”二字,他希望不要看得太死,对群众的某些迎合是必要的,否则无法维持。
1951年,他又率剧团去华中、西南考察和为抗美援朝买飞机义演。年底,程砚秋向中央文化部提出了考察报告书。报告中首先提出的是艺人生活问题。程砚秋说:“革命使好多人的生活脱离开旧有的方式而去另寻新的方式。看一看各地方戏曲艺人的生活,却非困苦挣扎所能想象的了。川剧的演员们,很多早晚只能吃两顿稀饭。”“江西河口地方,有一个剧团在流离困苦之中,陆续饿死的已将二分之一。我们写信给邵主席(即江西省主席邵式平),请求他就近调查急救,并同我们联络,研究帮助办法,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回信。想是信函发生了障碍,事实上不怕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们觉得,在戏(曲)改(革)工作中,似应加入必要救济一项。我们不能坐视许多演员因为生活问题,影响了他们的前进的心情,更不能坐视许多年老学识宏富的艺人在生活困顿中逐渐死去。”程砚秋对艺人生命的关怀说明他对戏改运动的忧虑和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