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以柱(3)

21世纪中国最佳小小说2000-2011 作者:杨晓敏


消 失

男人的活儿全在这腰上。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扭头看了看脸色红红的母亲,挤了挤眼睛,然后得意地举起了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正在刨地——应该是他们,那时我还没有本事把头举起来。但是,我信服了父亲的这句话。你看啊,父亲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两只大手掌一前一后,紧紧抓住把,高高地挥起亮闪闪的头,痛快地送进土地,随着胳膊上肌肉的收缩,一块巨大的土块被掀起来,“嘭”的一声砸碎,随后用头一番左送右拉,一片平整松软的新土就出现了,扑面而来淳厚新鲜的味道。整个过程,父亲不用大幅度地移动双脚,只靠左右扭动的腰和双臂的配合完成。年轻的父亲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他宽厚结实的后腰,闪动着黝黑的光芒,给了我快快长大的冲动。

那个冬天,妹妹出生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有儿有女了,得离开这个大杂院,给孩子们一个新家。”那时,我们和多位叔伯婶娘的家庭有近二十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杂乱而肮脏。因为玩具,因为食物,孩子们的争吵和脏话不绝于耳。母亲是一个没有太多言语的女人,她听父亲的。

父亲说做就做,先跑到大队支书那里,软磨硬泡地要来了宅基地。当他准备进山放炮采石的时候,因为和邻居一起伐树,砸伤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

养好伤后的那年冬天,父亲钻进村后的大山,找到一个避风的山脚,放炮开山,准备盖房子的石料。我经常看到父亲弯腰屈膝、挥锤采石的情景,他的动作简单而干脆,单调的锤声迎合着肆虐的风声。父亲上身穿一件单衣,高挽着袖子。每炸开几块石头,父亲就一块块地抱起来送到坑外的缓坡上。我曾经触摸过那些巨大的石块,冰冷和坚硬毫不客气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来时,父亲已攒够了三间屋的石料。细心的父亲把石灰水洒在石堆上,以防被人搬走,然后回家过年。

正月初九,父亲焚香烧纸,放一挂鞭炮,修理了那辆赖以载重的木架子车,哼着谁也听不清的小调,走进了大山。他要把那些石料搬到新的宅基地里。父亲高大魁梧的身体,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刹车的吱吱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赶走了田野的寂寥。父亲脸上的汗水冻成冰碴,手上的伤口一次次裂开,父亲浑然不觉,他周身散发出无法抵挡的快乐。

石料搬回来了,趁着地面没化冻,父亲把年前从猪圈里清理出来的粪肥运到地里,然后请来石匠、木匠,开始盖新屋。新屋落成后的一个早上,我看到父亲面对新屋默默抽烟的身影。我对他说:“爹,你的腰弯了。”父亲回过头来,灿烂地一笑:“没事,吃了你娘在这儿摊的煎饼,很快就会好的,哈哈。”那是1987年的春天,我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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