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富治他们以肘折温泉作为基地开始冬猎后,匆匆已过两个月了。
开猎前请人家送到猎寮里的米粮以及味噌已全部告罄,他们不得不下山来到温泉街补充粮食。往常的此时,冬猎应该已经结束,大伙儿正在分配卖出的毛皮与兽肉所得。
可是这天,三个男人却愁容满面地围坐在村上屋某个房间里的火盆边。今年的羚羊狩猎不尽如人意。在正式开猎那日,富治猎得第一头羚羊时,三人曾为此吉兆感到振奋不已。往年的这两个月之间,少说也会猎得十头以上,但今年截至目前,仅猎到区区四头羚羊与几只猴子而已,平均起来,甚至十天也捉不到一头羚羊。
这回狩猎的确缺了富左卫门与富雄两位得力助手。不过猎羚羊与猎熊不同,每人的负担虽较为吃重,但只要有三个人共同行动,也还能应付得来。实际上,他们发现的羚羊中,八成以上都已捉到。
换句话说,这里已不再容易找到羚羊了。叉鬼队陷入窘境,这山里的羚羊群,简直像是同时销声匿迹似的。如此一来,就失去特地长途跋涉至此狩猎的意义了。
自从铁路开通之后,叉鬼队不再绕路而直驱肘折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这附近还有很多羚羊栖息。在富治刚踏入狩猎这行时,阿仁山区已几乎寻不到羚羊的踪迹,恐怕是肇因于滥捕。难道这座山也开始步上阿仁的后尘了吗?
话说回来,就富治的记忆所及,远途狩猎从未有过如此不理想的猎绩。连善次郎也对这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惨况感到十分不解,认为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果真是那个女人的缘故吗……
富治想起那土产店女子的面容时,心情不禁沉重起来。他心想,若是由于自身技术未臻纯熟而导致猎物逃脱,他绝不会怪罪于其他因素。但眼下却是连猎物都不见踪影,这让叉鬼们只能自我解释,山神可能基于某种原因,不再把猎物赐予叉鬼。倘不这么联想,实在让人坐立难安。
善次郎与万吉露出愁云惨雾的神情,频频摇头嗟叹。富治很想说这全是他造成的,但他就是说不出口。这阵子他半信着因为他对那女子起了淫念,才造成打不到猎物的下场,但事到如今,他着实难以启齿。纵使现下坦承招认,时光也不能倒回。
“恐怕是那个原因吧……”万吉凝视着富治。
富治心头一凛。该不会是当他离开大众澡堂后,发生在归途中的插曲,恰巧被万吉窥见了?若真是那样,当时只要万吉提点一句,他就会有所觉悟赶紧冲冰水净身的呀……
万吉欲言还休地继续说道:“……哎呀,富治的爹不是打到全黑吗?很可能是那个原因,才打不到猎物的吧?”
富治霎时感到逃过一劫,却旋即同意万吉所言也不无道理。只要能将责任归咎到别人身上,任谁都想撇清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在说啥呀,富治的爹都已经收手不干叉鬼啦!”善次郎双眉紧蹙说道。
仔细想来,善次郎说得没错。
“但那可是全黑耶!光是收手还不够吧。”
善次郎双手抱胸思索着,停了半晌,点了点头。
“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因为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富治,你也这样想吗?”
“俺也认为,很可能是这样……”
尽管富治心中闪过一丝念头:要是被父亲听到自己方才的回应,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他还是附和着其他两人的看法。他虽已分不清什么才是实情,但既然连善次郎也这么说,不如当做是这样来得令人宽心。
然而,尽管打不到猎物的原因已暂时得到结论,并不表示眼前的问题已得到解决。因为仅仅四头羚羊换得的金钱,根本不足以让三家子得到温饱。
况且从去年夏天到秋天,阿仁一带的村落尽皆遭逢寒害侵袭。在最重要的秋收季节,稻米的收获量却不及往年的三成,可谓严重歉收。平素只在附近打猎的叉鬼,今年也都纷纷踏上远途的猎旅。
当三人绞尽脑汁思考对策之际,富治脑中忽然掠过两个月前,在大众澡堂遇到的那个名叫喜三郎的卖药郎那件事。
他心想,喜三郎曾提过在山形县与新潟县的交界处,靠近大鸟附近的山里还有很多野熊。既然无法顺利猎得羚羊,倒不如试试换成猎熊。先不论猎到时是否要通知喜三郎,至少现在启程到那里,说不准能猎到还在洞里冬眠中的熊。在这积雪仍深的时节,尤其在不熟悉地形的山里寻找熊穴固然不易,但若真有那么多熊群栖息,至少可打到两三头吧。况且这不是春季围捕狩猎,不需要在当地募集赶猎手。这时期的熊胆已长得肥大,如果只由三人合猎,每人分得的金额当然更丰。别想贪婪地猎得三头,只要能猎得两头,便足够供全家熬到明年猎期来临之前了。而且在攀越山岭途中,倘能幸运顺便猎得羚羊,更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富治愈想愈觉得这是条妙计。反正现在直接回乡,也必须付出高额的火车票钱,荷包只会益趋干瘪。毕竟从新庄到鹰之巢间的路程,得花上两元的车资。在一俵米约五元的时代,这笔钱绝对不容小觑。
富治认真思索着,或许这件事真的值得一试。
“你这颗脑袋瓜,打从方才开始在想啥?”万吉对着忽然不做声的富治好奇地问道。
“嗯,其实……”
尽管毫无必要,富治依旧要他们凑近火盆,简直像在商谈秘密似的,压低嗓门把喜三郎说的消息告诉其他两人。
听完富治的说明,年轻的万吉旋即表示要试试,善次郎则双手抱胸思索着,他认为这个提议有待商榷。
这回猎绩不佳与全黑之间的因果关系,早就被他们三人抛至九霄云外了。一码归一码。他们都是虔诚的山神信徒,但遇到这种情况却相当屈就现实,也可说以适情合理为依归。
然而,身为头领的善次郎却没法毫无顾忌地举双手赞成。
过了片刻,善次郎依旧眉头深锁,双手依然环抱在胸前,口中喃喃念道:“这可是场赌博啊!”
两人了解头领的意思。若要继续打猎,便须由寥寥无几的余款中,挪出部分再次采购米粮与味噌才行。倘若如愿猎得大熊当然不成问题,但若空手而回,便会像赌博那样输得精光。
“而且万吉跟富治,你们两个都没翻越过月山吧。真要吹起暴风雪,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对你们来说,简直是崽子斗狼呀!”所谓崽子斗狼,是用来形容小孩子明明毫无胜算,却逞强硬向大人挑战。
善次郎一想到要带这两个经验不足的年轻人越过月山便觉惶恐不安,因而以此譬喻希望他们打消这个念头,想不到这番话反倒燃起富治与万吉的斗志。
“老爹,俺可是有两把刷子,才能当上远途叉鬼哩!”
“对呀,既然要去当然已做好心理准备,俺可不是光在耍嘴皮子逞强斗勇!”
富治与万吉纷纷摩拳擦掌展示决心。
他们两人都很自信,即使同为叉鬼只有远途叉鬼才是真正的叉鬼。尽管实际的情况是,他们在家乡狩猎尚不足以求得温饱,才不得已成为远途叉鬼奔赴外地的。正因为如此,这次若只带着四头羚羊的猎绩回到老家,根本没脸见家乡的父老,更别提在富治家里还有个已经收手不参猎的父亲,以及想狩猎也无法从愿的兄长,他们正焦急地企盼着他的归来呢。
善次郎终究拗不过这两个年轻人。
“好吧,那就让俺好好教教你们,什么叫做真正的远途叉鬼吧。仔细想想,这也算是个好机会。不过你们要是到时顶不住呼爹喊娘的,俺可不管。”
富治与万吉凝视着善次郎,投以“求之不得”的目光,并用力地点头答应。
那天夜里,富治在被褥里翻来覆去未能成眠,于是溜出房门来到外头。他穿过阒然静谧的村庄,来到可眺望月山峰巅的高地上。他伫立良久,就在他仰望明亮的冷月高挂在月山上之际,一道流星蓦地划过了山脊的另一方。他倏然打了个哆嗦。那并非被冷冽空气侵掠的寒战,而是身体深处涌出的像出征时的那种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