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行啦，得退回去一些！”走在前方的善次郎蓦然驻足，眉头深锁。

“为啥要退回去？”富治纳闷地问道。

“准没错，要不了多久，就会刮起大风雪。现下这地方可没处躲，也来不及挖洞。既然如此，不如回到刚才那个岩洞里暂避。”

听完善次郎这番话，富治抬头远眺西方的天空。在飘着丝缕卷云的蓝天下，月山化为皓白闪灼的巨大物体直逼眼前。从山麓所仰望的山棱看似平缓，现在如此逼近观察，它却展现出狰狞的威容，横阻在他们眼前。

天还蒙蒙亮的大清早，富治他们便从村上屋出发，在厚积的雪地上行军，一路尚属顺利。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富治还不大疲惫。他的体能已经完全适应山区了。富治在每年冬猎刚开始那几天，体力还是有些难以负荷。然而，只要挨过十天，身体就会不知不觉地适应了山中环境。他每日穿越山林身体的负荷量很大，食量却比在家里时还小。此外，他亦察觉到自身的五官感觉日渐敏锐，不但能够听见以往听不到的声音，视力亦变得更清晰，最重要的是，他更能敏锐觉察猎物的动静。或许叉鬼就是像这样逐渐趋近兽类的吧。

尽管如此，富治三人现正行走的这条路径绝不轻松。从肘折出发往月山的东侧登爬的话，山势较为平缓，西侧则到处是悬崖峭壁。但相对的，东面有些区域终年积覆着冬北季风挟来的大雪，在溽暑时期也不曾稍融。若是普通人的话，纵使耗费数日，恐怕亦无法攀登。

不，应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选在这严冬时期尝试要翻越月山。连在春、夏、秋季进入羽黑山三趟从事绕山苦行的修道人以步行绕山方式修道者，主要于日本山形县羽黑山内修行，借此方式引山岳的自然灵力灌注于体内。，在此季节里也无法如愿地靠近这座山峰。

善次郎、万吉以及富治三人之所以逆势而行，主要的理由是，他们以阿仁的远途叉鬼为荣。

换句话说，只有叉鬼方能在严冬的山区里纵横自如。

从这个角度来看，擅长在山里求生存的野兽，此刻都得佩服叉鬼的强大意志。正因为叉鬼没有兽皮御寒，若仅凭着赤身裸体，根本挨不到一天，只能凭借超强的毅力加以克服。这是深刻体认自己是孱弱动物的叉鬼们，唯一荣登万兽之王宝座的刹那。

然而，富治他们此刻根本无暇思索那套道理。他们灵活使用着脚上的金属防滑钉爪与爪钩，沿着冻结的冰面或深及膝盖的积雪中，默然地步步向前迈进，光是要全神贯注克服遮挡去路的高耸山壁，便已耗去他们所有的精力。

人是这样一步一脚印认识山野的。向山林求教山林之事，从野兽身上学习野兽所能。这正是叉鬼的不二法门。

因此，富治听到善次郎这番劝阻以后，终于理解头领的意思，因为刚才乍看下澄朗的苍穹，竟起了无从预测的异象。

富治他们的所在位置，是在过了念佛原不久，落差高达三百米左右，几乎拔地直连月山峰顶的山脊起点。念佛原属于湿地高原，每逢夏季便有遍地的锦簇花海。

此处标高约一千四百米，原本连绵不绝的山毛榉林，在超过一千米高度后，便由岳桦林取代。此时却已看不见岳桦的踪影，脚下应仅余偃松之类的灌木丛而已，甚至连偃松也尽遭积雪覆盖，几无任何挡风的屏障。

但那也正代表着他们即将接近山顶，以叉鬼的脚程，即使脚底套着不易行走的防滑钉爪，也仅需花两个钟头就可以到达。

善次郎曾在年轻时数度攀越过这座山峰。据他所说，山顶上除了月山神社的大殿之外还有小木屋，只要在雪中挖掘出那座小木屋，应当就能安稳地度过一夜。

假如此时善次郎不在场，只有富治与万吉两人，他们必定会拼命地加快速度，往眼前的峰顶继续攀登吧。

若果如此，他们很可能早已经没命了。

他们遵照善次郎的指令，往后退回数百米，躲进岩洞里避难还不到三十分钟，随着惊慑的呼啸声轰隆作响，整座山也跟着撼动起来。

富治有过在深山遇到暴风雪挖洞藏身的经验。不过，当时他是在狩猎羚羊，周围随时都有足以挡风蔽雪的树林。如果是在森林里，只要挖掉大树根下的积雪，铺上割下的草叶，即可生火取暖。时间允许的话，甚至还能就近用树枝搭盖简棚。

然而，这里已经刮起暴风雪，除了勉强供他们三人栖身的岩洞以外，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们没有薪柴可供生火，仅靠身上的羚羊皮和自身的体温来维系生命。不只富治，恐怕连万吉也从不曾这样慌张失措，不曾如此感受到生命的岌岌可危。就在暴风雪乍起的同时，整座山忽然暗了下来。分明还不到斜阳西沉的时刻，三人却遭到昏天暗地的暴风雪侵袭，让他们害怕的巨大灾难似乎就要扑来。善次郎为防气候瞬变在途中留意到的这个岩洞，洞口恰巧位于狂风吹袭的下风处，于是他们在洞口堆叠起雪壁，多少可避开寒风的直扑。

在黑暗的洞穴中，紧挨在富治身旁的万吉问道：“老爹，为啥您知道快要刮大风雪啦？”

坐在里面的善次郎答道：“你问俺为啥会知道，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若硬要俺说呢，就是有时候风会忽然停住，在那种时候，常会突然刮起大风雪，但也未必每次都是那样。总之还是得靠经验。”

“大风雪会刮到啥时？”

“那种事啊，由山神决定，轮不到俺们担心。紧张啥呀，只要待在这儿就可保命。你耐着性子慢慢等吧。”

善次郎说得轻松自在，却带给富治无比勇气。

没错，耐性等待也是叉鬼的修为之一。年轻的叉鬼大都个性躁进。由于这个职业必须与野熊正面搏斗，若没有勇猛的豪气确实也做不来。不过，躁进与豪气往往是一体两面。只有躁进而欠缺冷静沉着，绝对无法成为卓越的射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