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却以大学暑期要进修为由没有回老家,自然也没有进行参拜。其实进修只是借口。学校开了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学习班,我就拿这个学习班当挡箭牌拒绝归乡。到后来全家人包括父亲对这个所谓的“进修”都没有提出质疑,我也没多想,觉得很安心。谁知道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不好的传闻。不光在家里,甚至在村里都有人戳我的脊梁骨,他们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没把传统放在心上。如果有心进行成人参拜的话,就算不是盂兰盆节那一天也无所谓,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补上,关键是我本人的态度问题。
他们说得没错,我根本就没把这种传统放在心上……不是没放,是不屑一顾。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父兄给我带来的压力,人生第一次享受自由自在的乐趣。初户这个地方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没什么大事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
当时的东京正处于战后的复兴阶段,美国因为朝鲜战争而在日本大量采购物资,“朝鲜特需”对促进日本经济复苏起了极大作用。但这一形势却让当时的韩国总统李承晚感到很不满。他曾说:
“联合国军有来自十六个国家的青年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守护自由的阵营。但日本青年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只知道看电影,打小钢珠和追着脱衣舞娘的屁股跑吗?”
他是不是真的说过我不清楚,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也不会为他的话而感到可耻。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讴歌青春的普通日本青年罢了。
但我也有和其他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我会无意识地逃离自己的家乡,逃离自己的家。不用问,这都是父亲他们一手造成的……
所以当我得知父亲大发雷霆的时候,反而越加不想回家。我也担心过父亲不给我寄钱怎么办,到时候只能节衣缩食了。但这个想法其实很天真,如果他真的掐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交不出学费肯定会被大学扫地出门,成为迷途于街头的丧家犬。还好,父亲没那么绝情。我在金钱上很宽裕,和同时代的青年相比,我的大学生活可谓安稳惬意。
那件事后又过了三年,什么参拜啊,仪式啊都被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我又收到祖母来信时的那种惊愕感可想而知。今年春季我将从大学毕业,成为一名教师。我猜想父亲是算准了,才要我在这个时候回家参加成人仪式。
换成前几年的我,肯定会无视祖母的来信。但今非昔比,祖母在信尾的那句老话反而让我过意不去。祖母是父亲的母亲,但现在的一家之主却是父亲,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在乡下有着“老来从子”的传统,所以我能想象得出祖母夹在我和父亲之间有多难受。
最后,和堂兄商谈过后,我决定回家参加成人参拜的仪式。
“就算你打算以后和老家拉开距离,但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搞得太僵。”
就算成为了高中教师,高志仍旧玩心不改,经常搞恶作剧,做傻事。但他对我说出如上那段话的时候却是一本正经。大概他平时太不正经了,一旦正经起来就充满说服力。我听后点点头也表示同意。
时隔四年,我终于要回老家初户了。
我回老家的日子,是去年第二学期中旬的某个周日。本来周六只上半天课,如果一下课就出发,半夜就能回到初户。第二天,也就是周日一早就能开始参拜。但周日是御山神社例行的秋日大祭,村子里的人都会参加这个祭典,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成人参拜。于是我便申请周一的带薪假。按照我的计划,周一早上进入三山,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东京。周日的早上,我磨磨蹭蹭地整理着行李,其实在我内心还是对回家有很大的抵触感,实在不想这么早就见到父亲和哥哥们。成人参拜要经过三山。三山,如字面所示就是把三个山头当成一整座山。村人认为这是一座有神坐镇的山,但这座神山的第一个山头连五百米也不到,第二个山头也只有七百米,第三个山头也很遗憾地没有超过一千米。山中的山道被称做“参道”。山脚下有一座里宫,参拜的人通过参道到达第一座山头上的“一之中宫”,然后再前往第二座山头上的“二之中宫”,以及坐落于第三座山头上的奥宫。翻越三座山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事都是高志告诉我的,他肯定是从他母亲也就是我叔母那里听来的吧。其实这方面的信息只要问父亲和哥哥就行,但我懒得问他们,又不想给祖母增加负担,故只能拜托堂兄。
周日的晚上,在初户的老家门口只有祖母和母亲两人迎接我的归来。而且母亲很快就被父亲叫走了,我只能独自吃着祖母为我准备的消夜。
我和那几个什么都吃的哥哥不同,从小就是个挑食的孩子。虽然不喜欢吃蔬菜,但祖母做的凉拌菠菜我就肯吃;很讨厌醋饭,但祖母捏的稻荷寿司我却很喜欢;不喜欢腌菜,但对祖母做的梅干却没有抵抗力。由此看来,我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全靠祖母的料理在为我填补能量。
当天晚上,摆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好吃的。
“你父亲和哥哥们说,等明天成人参拜结束了,再给你举办一个庆祝会。”面对着食量不大的爱孙,祖母不停地劝我吃这个吃那个,“就算不进行仪式,你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不对,你已经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了,多能干啊。别说一面了,几十面也没问题。但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祖母不断找话来安慰我。
我想此时祖母的心情,一方面在我为能回家进行仪式而安心,另一方面却为我迫于压力作出不情愿的决定而心痛。
之后祖母就没有再提及仪式,而把话题的中心转向最近发生的一些闲事。村里来了一个名为“太平一座”的巡回剧团。剧团的成员都怪怪的,如今他们就住在祖父为休闲而建的小剧场里;还有今年夏天,奥户锻炭家那个离家数十年的长男终于回来了;最近有一伙劫匪在神户出没,专门抢劫那些修验者或者巡礼者;明天会有一支送嫁队伍从初户出发前往奥户。
对了,祖母说的“奥户”也是座小村。奥户位于群山的深处,翻过三山还要往北。祖母就是从奥户嫁到初户来的,看来,无论离乡多少年,人总会关心生他养他的地方。我对奥户并不很感兴趣,但祖母仍喋喋不休地说锻炭家的事。事后想来,祖母说那么多,或许只是想要多看几眼自己的宝贝孙子吧。
吃完饭,我打算回房间的时候,祖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这是今天收到的,有人要我转交给你。”
我接过一看,信封正面只写着“乡木靖美收”,既没有地址也没有贴邮票。祖母说是“转交”,那应该是面交的书信。我把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时突然僵住了。上面的名字是“日下部园子”。
“今晚早点休息吧。”
祖母对怅然若失的孙子说道,悄悄走出房间。
我压抑住当场开封的冲动,回到阔别四年却无甚变化的房间,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看信。信的内容大体有三个部分:一是对我去东京求学的羡慕和担心;二是期盼我成为一个优秀教师;而这第三部分,则是讲述自己就要嫁到奥户釜石家的事。
刚才祖母说有姑娘要从初户嫁到奥户,那新娘就是日下部园子吧。
日下部家的职责是管理初户的伐木工和木工,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为乡木家工作。
所以,我和园子在小时候就认识了,可以算是青梅竹马。读书后,我们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等到对异性懵懂的年纪,我们……唉,别想了,那肯定只是我的单相思。我记得那年夏天的庙会,光是在黑暗中去牵她的手,就已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园子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奥户的釜石家……
我纠结了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就起床了。起来后先到浴室里洒水净身,去除一切杂念以获得身心的清净。渐渐地,我发觉,这次参拜对我来说,是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成为一个真正的成人的仪式。
三两下把身上的水擦干,穿上祖母为我准备好的衣服,一件白色木棉行衣。戴上手背套,系上绑腿,套上草鞋,脖子上再围上一条白色的带子,一切准备完毕。
“这条带子是围巾吗?”我半开玩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