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诞的推理(6)

西绪福斯神话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有一个可笑的开端。伟大的作品常常诞生在一条街的拐角或一家饭馆的小门厅里。荒诞也如此。荒诞的世界比起其他的来更是从这种悲惨的诞生中获得它的高贵。对一个人来说,在某些场合对有关他的思想的本质的问题回答“无”可能成为一种欺骗。被爱的人很知道这一点。但是, 如果这一回答是真诚的,如果它形象地表现出这种奇特的精神状态:虚无变得雄辩,日常行动的链条被打断,心灵徒劳地寻找连接链条的环节,那么,这一回答就成了荒诞的第一个标志。

有时候布景倒塌了。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里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大部分时间里都轻易地循着这条路走下去。仅仅有一天,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于是,在这种带有惊讶色彩的厌倦中一切就开始了。

“开始”,这是重要的。厌倦出现于一种机械的生活的各种行动的结尾,但它也同时开始了意识的运动。它唤醒这运动,激起下文。而下文正是无意识地回到链条中去,或是最后的觉醒。随着时间而来的,是觉醒之余的后果:自杀或者恢复常态。厌倦本身具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我应该说在这里它是好的。因为一切都以意识开始,一切都因意识而有价值。这些看法并无任何独特之处。它们都是不言自明的:要粗略地认识荒诞的根源,眼下这也足够了。

简单的忧虑乃一切之始①。

同样,时间支配我们,对于一种暗淡无光的生活来说,更是天天如此。但是总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支配时间。我们是靠未来生活的:“明天”,“以后”,“等你混出来的时候”,“长大了你会明白的”。这些自相矛盾的事情是值得钦佩的,因为终于说到了死。总有那么一天, 人发现或者说他已三十岁了。他就这样确认了他的青春。但是同时,他也确定了他对时间的位置。他承认他处于一条曲线的某一点上,而这条曲线他已表明是要跑完的,他自身归属于时间,从这种抓住他的恐惧中,他认出了自己最凶恶的敌人。明天,他希望着明天,可他本该是拒绝的。肉体的这种反抗,就是荒诞②。

再低一级就到了陌生性:觉察到世界是“厚的”,瞥见一块石头可以陌生到何种程度,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克服的,大自然,例如一片风景是可以多么强烈地否定我们呐。

在任何美的深处,都潜藏着某种非人的东西,这些山丘,天空的柔情,树木的图画,转眼间就失去了我们赋予它们的幻想的含义,从此比失去的天堂更远了。世界最初的敌意越过数千年,又朝我们追来。我们片刻对它不再理解了,因为若干世纪中,我们只把它理解为我们事先赋予它的那些形象和图画,此后我们已无力再使用这种人为的方法了。

我们把握不住世界了,因为它又变成了它自己。这些由习惯蒙上假面的布景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它们离开了我们。

同样,有些时候,在一个女人的熟悉的面目下面,人们会把他们几个月或几年以前爱过的女人当做陌生人,也许我们竟会渴望得到突然使我们感到如此孤独的那种东西。然而时候还未到。唯一的一件事:世界的这种厚度和这种陌生性,就是荒诞。

①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和时间》,转引自居尔维奇《德国哲学的当前倾向》,弗兰版,1930 年,第210 版。——原编者注

② 但这并不是就本来意义说的。问题不在于定义,而在于列举一些能够包含荒诞的感觉。列举已毕,但是荒诞并未穷尽。——作者原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