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别以为你是一个人物，就认为自己了不得了。”

——《低俗小说》

多年以前，当和一些朋友在意大利旅行时，我去了一个叫阿西西的小镇，它是阿西西天主教圣人——圣·弗朗西斯的家乡。我们搭乘的一辆大巴沿着漫长且蜿蜒曲折的公路上行，前往坐落在山上的教堂和修道院，圣·弗朗西斯曾在那里生活、修行和研习。对他的有关情况我知之甚少，我只知道他创立了天主教圣方济各修会，他撰写了盛赞诗，随笔集和哲学著作。我所看到的绘画和图像，都显示了他周围总是围绕着鸟以及其他各种动物。根据传说，他能够与动物交谈，他的诗歌和著作里充满了自然的和谐与大同，以及所有的生灵都由神灵的意志所统领的思想。他说：所有的生命体——鸟类、树木、岩石、河流、山泉与海洋——我们全体都是神灵的显灵体，作为生命体的我们将生命的力量表现为生生不息的人类。将此称作上帝、大自然或任何你想要的称呼，都无关紧要。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在教堂和修道院狭小、散布的房屋参观巡游，在山林中蜿蜒陡峭的山路上攀爬，在阳光和树影下漫步穿行，我注意到周围群鸟栖息，啁啾鸣叫发出一种不太和谐的声音。我驻足止步，观赏着这声音和运动的交响曲，内心揣摩着当年圣·弗朗西斯在这同一条小径上漫步的情形，我逐渐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和安宁，我的内心也有同样的感受，我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某种沉思冥想的状态。我环顾周围美丽的景观，感到惊异和疑惑，我问自己：我正在经历的这种感受是否是由于和谐的美景？抑或是大地、树木和群鸟灌注了圣·弗朗西斯的神态？或者仅仅是自己沉浸在环境自身的活力中或与之产生了心灵感应？我所感到这种神圣的状态——心灵宁静而感官却异常活跃——是否就是圣·弗朗西斯在他的诗歌和著作里所描述的那种状态？

我思索着，作为人类，我们是否具有同样的潜能来超越我们的世俗凡庸，而进入这种超凡脱俗的状态，正像我刚刚完全融入到自然环境中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小径上站了多久，汲取着自然的活力。这可能只持续了几分钟抑或长达一小时。当我环顾四周，眼见无数的小鸟栖息在附近的树枝上，我从内心深处感悟到它们也在注视着我，似乎正在尝试跟上我涌动的思绪。这是一段多么神奇的经历啊！

我回过神来沿着通向修道院的小路开始下行。在我步行下山时，我发觉自己一直在疑惑：圣·弗朗西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如此活力四射且威力强大的活体，以致有能力超越自己的凡胎之躯，而融入到这个活生生的自然或共生体之中，成为一个与阿西西的鸟类和动物心灵相通的精灵。换言之，圣·弗朗西斯具有怎样的一种特质使他成为如此无与伦比的一个人。

而这就引发了一个有关人物的问题。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学生，在写作和教授有关人物特质时，这都是一个我经常会问自己的问题。

怎样塑造一个出色的人物？

是人物的目标或动机吗？是人物的对白——他(她)所说的话吗？是人物在电影剧本的演进过程中想要获取的东西吗？是人物的洞察力、聪明才智、诚实可靠、值得信赖吗？是他的廉洁正直的品质吗？是他在经历为实现他的戏剧性需求过程中所采取的行动吗？一个人物在他(她)驰骋在电影剧本的疆场上时，必须拥有什么样的品质才足以能够让我们保持对他(她)的兴趣？

哲学家们在谈及一个人的一生时，总是以他所有行为的总和来衡量。我们的人生，是由在我们的一生中所做过的，或未做成的事来“衡量”的。亚里士多德说过：“人生由行为构成，而且它的终点是一种行为方式，不是一种身份地位。”

人物是什么？

人物就是行为——判断一个人是根据他所做的，而不是他所说的。

在一个电影剧本里，要么是人物发出行为动作，要么就是行为动作驱动了人。例如在《谍影重重2》里，当贾森·伯恩出发踏上他事关生死的历程，去为他女友玛丽的死复仇，并查清究竟是谁在追杀自己以及是为了什么时，这本应是个复仇的故事，结果却成为一个有关发现和救赎的故事。在这种情况下，是人物推动了行动。他了解到在柏林两位中央情报局成员被杀的现场留有他的指纹，而当时他人却在数千英里之外印度的果阿。是谁在追杀他？以及是为什么？影片演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涉嫌几年前一位俄国政客及其妻子的被杀案，现在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并要去找到这两位被害人的女儿。正是他的行为决定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蝙蝠侠前传1：侠影之谜》（Batman Begins，2005，克里斯托弗·诺兰与大卫·高耶编剧）里，则是行为驱动了人物。布鲁斯·韦恩动身去为他父亲和母亲被杀害复仇。但是首先，他必须克服自己对蝙蝠的恐惧。总之，《蝙蝠侠前传1：侠影之谜》的故事讲的就是关于这个身披斗篷的蝙蝠侠如何克服自身的恐惧以及为哥谭市带来正义和社会秩序。这两个元素就成了驱动故事发展演进到它的戏剧性结局的戏眼。

在由西德尼·卡罗尔和罗伯特·罗森编剧的经典影片《江湖浪子》（The Hustler，1961）,改编自沃尔特·泰维斯（Walter Tevis）的小说。浪荡仔艾迪·费尔森（保罗·纽曼饰）是个来自奥克兰的言谈圆滑的台球撞球手。他来到芝加哥向“顺序击球王”明尼苏达胖子挑战（杰基·格黎森饰）。或许浪荡仔艾迪是个台球高手，但是按拜特·戈登（乔治·斯科特饰）说法，艾迪行为那副德性使他成了“失败者”。在故事的进程中，艾迪从一个失败者转变成获胜者。这就是他的行为，他的人物轨迹。

出色的人物是你剧本的心脏、灵魂和神经系统。故事是通过你的人物来讲述的，并由此吸引观众去经历那种融入到我们日常现实中的普世的情感历程。塑造出色人物的目的是为了激发我们人类特有的本性——人性，从而对观众产生触及心灵、打动情感、鼓舞精神的作用。

伟大的英国剧作家和电影编剧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说：“当你在创作人物时，他们也在急切地看着你——他们的作者。尽管听上去有点荒谬可笑，但我的确一直承受着我的人物带给我的两种痛苦：当自己在情节中对他们进行无情摧毁或肆意曲解时，我亲身见证了他们的苦难；而当他们刻意地回避我时，当他们退缩到虚幻或阴影中时，我则痛苦地感到自己无法适时地贴近他们。

“毫无疑问，在作者和他的人物之间会产生冲突。我想说，从总体上看人物是见证人，而且它也应该如此。当一个作者为他的人物作出了某种规划并且让人物僵化地受此限制，这样的人物就不会有任何违背作者自己意图的机会。而当作者在指挥人物执行指令时，同时也是在自毁人物或毋宁是在终止人物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