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日裔谍报员从圣地亚哥水上飞机基地朝西起飞的那一天,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一位美国籍的情报协助者,正在接受一位日本女性的造访。那是九月八日星期一傍晚发生的事情。
罗勃特·史廉生从传教土会馆的窗户,确认了走进庭院小道的来客身影。
那名女性来客个子很高,至少比日本女性的平均身高要高出三寸。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好像无法隐藏任何心事、表情异常丰富的嘴唇。她的头发略带些棕红色,稍微还有点儿波浪。从她的外表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个混血儿。她的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上,穿着女子学校制服改成的十分朴素的灰色套装。
她站在大门口按了下门铃。史廉生打开了传教士宿舍的大门,张开双手迎接她。
“欢迎您,真理子小姐。先恭喜你了。”
名叫真理子的女性脸泛红晕地说:
“史廉生先生,谢谢您。”
“要感谢的是我!让你特地从横滨远道而来,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想拜托您,所以才过来的。“
“我知道,你希望在这个教堂里举办婚礼,对吧!”
“是的,希望史廉生先生你能够答应我的请求。”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来吧,快进来!细节部分,我们就边喝茶边聊吧!”
真理子露出放心的微笑,走进了传教士宿舍的大厅。
和大多数日本女性不同,她不会让人感觉过度的客气,也不会太过拘束。她没有让史廉生感觉到丝毫因为他是年轻白人男性而产生的特别意识,也没有展现过任何受到不健康思想(天皇主义)影响的迹象。和史廉生见面时,真理子总是能够将敬意与轻松,用极好的比例调和在自己的态度中。当她跟哥哥的朋友们接触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应该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吧!史廉生不禁在心里产生这样的感觉。
史廉生认识真理子,是大约两年前的事情。他来到日本后,没多久便被派遣到横滨的分教会,他就是那时候在教会的义卖会场上遇见她的。真理子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名护士,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因为待在美国时养成的习惯,所以回国后偶尔也会出席基督教会的礼拜。那天她负责的是提供点心及茶水的工作。
聊过之后,史廉生才知道真理子是混血儿。她的父亲是日本海军军官,母亲则是盎格鲁-萨克逊血统的美国白人。真理子解释,她的父亲是在以军官身份到华盛顿赴任时,与母亲邂逅,然后结婚的。不过她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在海军航空队服役的哥哥了。真理子自己则是在横滨市内的医院里做护士,住在宿舍里。
对刚到日本赴任不久的史廉生来说,遇到多少会说点英文的真理子,可以说是相当令他感到庆幸的事情。史廉生与真理子交谈着,完全没有隔阂,从在美国的回忆开始,到音乐、搭船旅行,再到万圣节以及感恩节等等的节日,两个人之间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史廉生只要一到横滨办事,就一定会与真理子联系。
今年春天,史廉生从真理子那里得知了她要结婚的事。那天正好是新《治安维持法》公布的日子。对方是真理子哥哥介绍的男性,听说是在海军省工作的文官。史廉生听说这个消息后,便打心底由衷地祝福真理子。毕竟,在日本这个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家,真理子的爱情到今天为止究竟遭遇过多少障碍,很容易就能猜想得到。
准备好茶水之后,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开口问道:“婚礼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真理子点点头说道:“定在十月中旬,我希望在十八日星期六举行。”
史廉生瞥了墙上的日历一眼,还有六个星期。
“时间不太充裕啊,你不觉得稍微仓促了一点吗?”
“因为我未婚夫说想早点儿举行,所以……”
“我记得他是海军省的书记官,你打算什么时候介绍他给我认识?”
“他今天会到这里来,我只是比他先到一步而已。”
史廉生的视线落在茶杯上,他不想让真理子察觉到自己眼神中过于激烈的反应。
如果史廉生的判断无误的话,所谓海军省书记官,正是辅佐海军大臣一职的文官,也就是能和日本海军高层的决策产生直接关联的人,而他将要到这间传教士宿舍来 这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史廉生觉得,自己似乎兴奋到连声音都在颤抖了。
史廉生将视线拉回来之后说道:“看到真理子小姐的表情,就连我都感受到幸福的气氛了。希望会成为一场既愉快又美好的婚礼。”
“不过他不是基督徒,这没关系吗?”
“没关系。以现在的日本来说,敢在基督教教堂举行婚礼的男性,至少不是国家神道的信奉者吧?”
“他之所以会同意这样做,是因为他在海军省工作的缘故吧,不,应该说,他明明在海军省工作,却是个拥有自由主义思想的人。”
“他的亲人们想必都赞成吧?”
听到牧师的这个问题,真理子的脸顿时蒙上了些许的阴霾。
“询问过他们是否赞成这件婚事了吗?”
“没有,我们只告诉他们说,要在这间教堂里举行婚礼。”真理子垂下了眼帘,“我想,他的亲人应该只有极少数人会来,搞不好,到最后会变成只有他的父母和兄弟出席!”
“真理子小姐的哥哥呢?会出席吗?”
“我哥哥现在人在柏林,所以没办法出席。因为未婚夫是哥哥牵线的,所以我真的很想在哥哥面前举行婚礼。”
“我听说你哥哥是名飞行员,不过为什么他会在柏林呢?”
“他被派到驻德海军军官办公室,去年底上任的。最近的时局一团糟,德国正在攻打俄罗斯,就连书信往来都变得很困难了。”
这时,门口又响起了门铃声。
真理子站起身说道:“一定是他来了。”
史廉生也站起来朝大门走去,打开了门。门前站着一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手上拿着帽子和公文包。他的额头很宽,紧抿的嘴唇,一看就是平常会脱口说出法律术语的样子。
男子抬起头看着史廉生说道:
“我叫山胁,是安藤真理子的未婚夫。”
“真理子小姐已经先到了。”史廉生退后一步,招呼他进大门,“在此,我得先恭喜你们了!”
三人围绕着传教士宿舍大厅的小桌子,开始畅谈了起来。
虽然是史廉生第一次与真理子的未婚夫山胁顺三见面,但他们俩马上就谈得十分投缘。山胁在应对方面十分机敏,他在充分表现出自己担任海军书记官能力的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他那与官僚作风相距很远的轻松自在。在这个年头,竟然还有不穿国民服外出工作的男子,从这点来看,山胁应该是个很讲究穿着打扮的男子吧!史廉生在心里这样想着。就像在认识新朋友一样,在最初的交谈当中,史廉生得知山胁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业,还拥有留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国际法的经历。
一边喝着茶,山胁就他们之所以想在基督教教堂举行婚礼的理由,坦诚地向史廉生进行了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