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莎士比亚的人格(4)

周辅成文集 作者:周辅成


如果有人郑重问我:莎氏人格来源何在,我将照上所述郑重告他:莎翁人格来源是:

第一,他是平民,因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

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虽为女王所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独自超越。

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愤激。依然冷静。

总之,他懂得生活,懂得人类存在的地位,所以能客观,能宽容,能对人类没有一点真正的恨与耻笑。也因此,无怪他在晚年能够那么恬静自得。

二 从作品中所见的人格及其发展

[A]从生活上看人格,可能追其根源,但这属于原因与结果方面,我们如果从作品上看人格,则可追究到人格成立的理由,属于意义方面。

[B]作家每一作品,都是他的人格的表现。中国话有所谓“文如其人”,即人的品格与文章的品格乃一致。西洋也有句古话,便是“风格即人格”。

何以如此?因为:每一创作过程,都是作者凭借他所感的真实世界(the real world,not the actual world),再以我们现实中的人事供其驱使,造出一艺术世界来。即使是现实主义者,他也有他相信之真实世界。这真实,便是现实。但有的人,不以现实为真实,简直是虚幻,他或许没有肯定着一真实的世界,但虚幻之被他明白为虚幻,也觉这是一个真实。他的人物事境之任意虚构或创造,便免不了受此最高原则的支配。再有的人,以此当前世界为虚幻,现实为丑恶,但另有一真实世界为此虚幻之所归,人生或有与之隔绝之时,但也有易与之接近的机会。以这样一个态度来创造,来对待人事,则他的作品内显现出的情调,更又不同。这种种都可说是作者的世界观或人生观,也是作者整个的人格。作者的人格,也就在这类地方,充分表现出来。我们的第一流作品,不能没有这个,因为失去这个,便是失去作品内之一贯、失去创作之统御原则。我们根据统御原则,任意创造人物事境,以求表现真实至几分之几,这是属于技巧问题,但我们如何得有一统御原则,如何得知真实,则是思想问题,其实是一人格问题。人格的不同,则了解之真实境界不同;人格有高低,则在同一大路上了解真实,也有深浅之异。由于这样,所以任何作品内自然现出有不同的人格和高低的人格。所谓文学上的风格,也许一半属于技巧问题,但因技巧曾受统御原则之支配,所以技巧,也不能任意发展,而必有作者人格之消息在内。我们亦未尝不可说技巧借统御原则而得发展,最后技巧便整个托出统御原则;因此技巧之所至,也是统御原则之所至,亦即是作者人格之所至。我们在这个意义下,所以可说,风格即人格,亦即是说“文如其人”。

[C]文学作品愈伟大,固然是作者表现之人格愈伟大,但作品中所浮现之人格,亦最清楚。反之,作品愈坏,愈无人格作基础,亦愈见不着人格。推而至于一种模仿作品,或机械作品,不过是一张统计调查室的表格,或衙门内的“等因奉此”之公文而已。无人格生命的文字,必然在文中显示为有另一种东西在推动作者说话,而作者有如木偶,隐隐中显出作者写它,乃另有一低级目的。文学上出现低级目的,于是美之所以为美的实质,完全消失,好似花并不开在园中或山中,而乃放在一个扒手或市侩之手上,即使原花为美,亦失其美而变为丑了。其实,不只是文学上如此,就是许多哲学、政治、历史甚至文学方面的说理文字,亦常犯这种毛病。或者,我们可用另一种说法:即文学无论怎样遮掩,也必都是表现作者自己。无论最真实的也好,作伪的也好,模仿的也好,那作者自己的人格或个性,都很明显地具在。(我是说最低人格或没有人格,也是作者本人)这有似个人的面容,真诚的人,固然每一悲喜,都形之于外,就是那一类市侩俗子,专欲装腔做势的“正人君子”,也无法骗得过那种务必在面容上求认识对象的人,他的丑相,依然露在外面;欺哄得过的,无非其同类不求认识人格之人而已。进一步看,同类人亦不能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尤其清楚。不过,有一点可得救的,即他们都不求自反自省,所以对人亦不会,亦不求分析其最后之人格,此所以他们能自欺,兼以欺人。然而文学则不能如此。因为每一文学作品,都是假定要出现作者的真正人格的,所以文学最不能作假。假文学就是丑文学。丑文学就是非文学。文学上第一标准即要真,此真是真实,也是真诚。凡不合乎此,都在被淘汰之列。

[D]莎士比亚的作品,每被视为最能表现人性,或写得最真切。但就其创作之指导原则言,则当由于作者所见之真实世界更为真实,或更为广括(More comprehensive),而根据此出现之人物,更为逼真。所以能至此,是由于他具有一种高越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触到“真”的最深度。我们随着他的每一作品中的路线走完,一回头,一反观,自然会接触到这种真的世界。自然,与作者的人格互相感应。

[E]莎士比亚的人格,是逐渐发展的,随着他的作品,可分为三个时期,或四个时间。各期能自成独立,但亦密切联系。从始到终,差异虽大,但我们仍能看出这是一个人格的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其中的盈虚消长,都可说有一种必然性。好像一个种子,从出芽以至结实,虽直接受地理环境的影响,虽然展开的形式有多种多样,但这环境不过是它借以发展本性之用而有的材料,形式不过是随材料而有的一种适应,自身依然循着他本性的发展路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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