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朝野的武尉将军谋反一事以夜羲的去世宣告终结。夜羲写下服罪书,揽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服毒自尽,按周朝律法,谋逆者当挫骨扬灰,尸骨不留。夜飒格外开恩,夜羲曾为废帝,故可保留尸骨,命骁骑将军、司卫少卿几人亲自扶灵治丧,但不得入皇陵葬殓。
云板声叩击不断,僧人的嘴唇不断开合,念出超度的梵语经文。香烛烟气缭绕中,面前不断闪过陌生大臣、宫人的面孔,遮掩去了墓碑上几个苍白的字迹,连名号都是多余。
当年面目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幸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只剩冰冷的一抔黄土,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养母董太后的阴影下,等到阳光终于照耀在他世界里时,他三十年短暂而悲情的生命却已经匆匆结束,雁过无痕,逝水无踪。只有石碑上染血的“未亡人泣立”几字见证了一段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的夫妻之情。
朝颜一身缟素安静地跪着,眼中早已麻木得无泪可流。身后串珠芳辰红着眼默默流泪,为她们的主子哭,也为自己哭。从今以后,在这冰冷腐朽的上阳宫,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当真是要举目无亲,任人宰割了。
黄昏时分,司卫少卿杨烨才和几个同僚商议完废帝丧葬事宜完毕从废帝令堂出来,一路准备出上阳宫。
宫闱中的女子,闲暇之时最热崇于议论朝堂上的年轻大臣,尤其是姿容俊秀的年轻大臣。而杨烨,无异于是宫女口中常常谈论的话题。杨太后的嫡亲侄子,出身汝南名门杨氏,十四岁起就放弃贵族子弟安逸生活,投军从戎,有连胜十场不败的记录。杨太后为尊,杨氏满族也跟着被提携,他去年升了司卫少卿,领京畿军防。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如今早成官家贵族小姐暗暗倾慕的对象。
杨烨一路走过小径,正准备从上阳宫偏门离去,却在转过湖边水榭时骤见不远处隐约有人影晃动,常年征战在外的敏锐洞察力让他迅速警醒,顺着道路望去,尽头是湖边一处早已荒芜的高台。远远瞧去,台阙上女子单薄的身影如游魂一般在毫无方向地晃悠。
还是前两日废帝下葬的灵位前,他随一众大臣站在人群里,看着她一身缟素安静地跪在丈夫灵前,眼睛里空空的一片,没有悲伤,没有哀痛,没有喜怒。仿佛她已经不是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高台离地数丈之高,上头的女子此时脚步已经虚浮地踩在台阙边缘,晃悠不住,一群白鸽冷不丁自她身边扑簌簌飞过,光影流离,那道纤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像突然间飞走的鸽子一样,从上面一跃而下,跳入下方的深湖之中。
临行皇帝就已经交待务必护她周全,若这个女子真的一时冲动寻了短见,恐怕这上阳宫的宫人全都得跟着陪葬。杨烨意识到事态的不妙,迅速赶了过去,快步登上长满荒草的台阶。台阙很高,就在他快步转过围阑时,隔着几步,朝颜已经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来,夕阳将她的头发染作耀眼的金色,却衬得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表情冰冷,眼神却坚韧。
杨烨怕自己再近前一步会令她受惊,迅速止步站定,眼神盯紧了她脚下的动作。
朝颜第一次注意到杨烨,就在这个末春的黄昏,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忽然之间出现在她一片空白的视线里,鸽群在他身后飞过,而他在夕阳下独立,目光望着她,身姿挺拔如松。她的眼睛里习惯性溢出警惕与敌意,不知他有什么企图,但是,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却似乎并没有其他男人看她的淫亵、贪婪、鄙夷,他只是看着她而已。
他却朝她慢慢伸出手,宽容得如同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下来吧!不会让你摔着的。”他的手比夜羲的大了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