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来,如果把至今写下的20万字比作一脉长流,如果把我们的旅行比作顺流而下的轻舟,那么最初几天的日记,就像起航时的号角,那是宣誓,是激励,以致当我们疲惫、困惑甚至厌倦旅行的时候,总要翻来重读。
比如,我们曾这样写道:
“8月30日:
即便哪都不去,在路上开车也有收获。昨天在路边发现一只死鹿,下车观察半个小时,今天又遇见一只被撞倒的浣熊,耽误了好一阵子……两个小时的路,经常要走一个下午。
9月5日:
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了,在我们眼里,这个世界还是新的!曾以为,喧嚣的城市生活催人成熟,现在才看清,那些都是假象,是一座表面花哨、实际空洞又漫长的迷宫……”
在最初一个月里,我们的眼睛不够看,耳朵不够听,思维跟不上行走的速度。我们没留下一篇成型的文字,只零敲碎打地做些笔记,但正是这些笔记,构成此后引发千言万语的精神依靠……
9月底,我们把刚完成的稿子投给国内一家旅行杂志。几天后收到答复:
“文章主题不适合在我社刊用。”
短短一行字,让我们在旅馆里苦坐了一天。我们搞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便把文章发在网上征求意见。最后,一位同在美国的朋友打来电话:
“主题很好啊,我正考虑要去那里工作呢,看了才知道是这个样子……”
原来,他关心的也不是城市本身,而是透过它,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们沉静下来并开始思考:“在路上”式的旅行,真的能被模仿吗?
不,当然不能。因为我们虽然“也在路上”,但这是两个中国人走在美国的路上。
我们深知,想实现个人体验之外的社会价值,就只有一种可能:在两种悬殊迥异的文化地缘之间,找到彼此会意之处。
然而,这又是多么宏大的课题啊!如果要从世界上挑出关系最复杂、角色最对等、来往最细密的两个国家,便莫过于中美了。而我们的旅行,正是要从那千丝万缕的纠葛中抓出一脉长线,将沿途收获的美国文明的片鳞碎甲,穿织成装衬国人的一件新衣。
从此,我们的旅行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旅行,而近乎取经问道式的求索了。
随着旅行深入,越来越多的朋友打来电话,让我们推荐哪里好玩,哪里又适合度假?
对此,我们常常哑口无言。说实话,我们不知道哪里好玩,而只知道哪里有动人的故事。
我们曾深入荒凉的南达科他州去探访一个勇武的印第安部落,曾跑到盐湖城的郊野中寻找一块摩门教徒留下的岩石,曾蹲在西部小镇上一个牛仔的墓碑前欷嘘不已;我们曾跟着七旬老翁画山,曾循着百年坑道入地,曾困在雪地中险些丧命;有时候我们志在必得,驱车上千公里却一无所获;有时候毫无准备,峰回路转间竟巧搭奇缘。相反,我们在优胜美地只待了一天,至今也未瞻仰过自由女神;我们放弃了度假胜地佛罗里达,对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也兴趣不大。随着一次次逆着人流而默默退下,随着发出一声声杳无回应的戚戚长嗟,我们变了,变得拥有一双叛逆的眼睛,一双刁钻的腿脚,一颗冷冷的、远远的、为了寻找一个真实却隐蔽的美国而宁与俱碎的痴心。
好在,我们并不孤独。新写的文章在辗转投寄后被《读者·原创版》杂志看中,此后,又被安排进一个专栏。我们走一路,写一路,每当想起自己的文章能被更多人看到,便有了坚持的动力,直到我们把旅行视为生命,把写作当成职业。
一次,我们路过一位朋友家,在那里休整了两周。其间,朋友在看国内热播的连续剧《蜗居》,我便凑上去。那天,正赶上苏淳的戏,我指着问:
“他做什么工作?”
“跟你一样。”朋友说。
“作家?”我问。
朋友狠狠地拍了下我的脑袋,提醒说:
“你连自己干什么都忘啦?——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