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完发已是中午,走在法拉盛街头,愈发难受。
炊烟、尾气、光污染、热岛效应……夏日的酷暑被发挥到极限,街边垃圾未及清理,便散出刺鼻的酸臭。街头路人,不论去留悲喜,一律眉头紧缩,似同城市进行着一场战争。这时钻进“黄金商场”的地下小吃城,更需要些勇气。
早听人推荐过:“只要不怕脏不怕热,那里有全纽约最好的小吃。”
真佩服法拉盛人的想象力,竟能把小吃城封在地下。且不论通风消防等问题,仅每日向地面搬运泔水,便是个浩大的工程。据说这里被卫生局年年查,年年警告,却年年依旧。对此,店家们早已习惯。他们将卫生罚款当作“保护费”,把美国政府视为头号“流氓”。
扯来两把折叠凳,在一家兰州拉面摊前坐下。这里的拉面5美金一碗,牛腩、牛筋、海鲜、鱼丸任选。下锅,捞面,浇卤,用的是一次性饭盒,一次性筷子,唯独面条是千百次拉成的,吸进嘴里,根根不乱,颇有嚼头。
“冲您这手艺,生意该不错吧?”我抬头问店家,摇头电扇将他的额发吹起吹落。
“咳,本小、利薄,没钱赚。”想想,他又说,“好在稳定。再不喜欢法拉盛,你也得来,图的就是个吃呗。”店家把抻好的面条扔进锅中,腾腾沸汽四溢而出。他压好锅盖,下意识地把手贴在空调风口上,冲我抱愧一笑,说:“还不如电扇好使呢。”
本来,这里有中央空调,因年久失修,送出的冷气,远不敌聚拢的人气,于是家家自备电扇。至于空调为何不修,店家的解释是:再干几年就走了,费那事?我问打算去哪儿?说还没想好,攒够钱就在美国定居,不够便回国,反正在这儿待够了。
走出黄金商场,隔街卖着烤串。我们要了几串羊肉的,等待间隙举起相机,正欲按快门,便听摊主一声大喊:“嘿!我这儿不兴这个!”
他是天津人,在纽约街头卖新疆羊肉串有年头了,因味道正宗上过4回报纸,等第5次记者再来,他开始拒绝任何摄影采访。
“每次一上报纸,第二天卫生局就来:说你堵塞交通,乱扔垃圾,烟熏火燎,污染城市……一次罚款,我俩礼拜白干。卖个烤串不求出名,实实在在挣几年钱,就走人了,谁也甭给我宣传,这儿不兴这个。”正说着,炭火将熄,他卖力一扇,瞬间腾起一团裹挟着肉香的青烟,随风飘去,笼罩着身旁的墨西哥餐车,那里,冷冷清清。
看他抢了墨西哥人生意,有意问他知不知道一个月前,发生在中国人与墨西哥人之间的惨剧。转念一想,算了吧,表面上摩肩接踵,熙来攘往,其实谁会留意自己的前后左右呢?不是不想留意,而是没有时间留意,因为彼此都在想:就要走了……
在空间轴上,人们是法拉盛的匆匆过客;在时间轴上,又何尝不是呢?
准备收起相机,却被身旁一位老伯叫住。和卖串人正相反,他主动请求拍照,说想看看数码相机的画质。比起我们的尼康、佳能,他更信赖自己的老海鸥胶片机。
十几年前,他在一家国企做机械维护,业余爱好摄影,如今的工作是在纽约街头散发小广告。
发广告每小时挣7美金,一天8小时,一周7天,他笑着跟我说,这样每月收入1600刀,拿出300刀吃饭,300刀租房,剩下1000刀寄回国,他说,这相当于国内半年的工资。
“没办法,儿子在澳大利亚读书,老婆下岗待业,全家都等着这点钱呢。”
他来美国5年了,从没回过家,因为身份不合法,一旦回国就很难再回来。说到这儿,他一遍遍质问我:“你说我来美国容易么?!为了混张旅游签证,我一个孤老头子先去日本,再去澳大利亚,绕了地球小半圈,才让美国人相信我要周游世界……”
“这么费劲,您就为来发广告?”听我这样问,他像受了多大委屈,广告也不发了,把汗布衬衫往上一撩,抚着被晒得黑黝黝的肚皮拉开了长聊的架势。
“来美国的头几年,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一遍:刷盘子、搞运输、送外卖……最后发现,就在法拉盛发传单最舒服。这里牛肉面5个刀一碗,换别处,我只能吃汉堡。这里不用说英文,换别处我得天天跟人家:How are you。你说这里辛苦,刮风下雨日头晒,大马路上吸废气,没错,可换国内不一样?你说这里发传单看人脸色,可我伸伸胳膊就赚钱,换国内,别说伸胳膊,就算连命都搭进去,到了这把年纪,有谁稀罕你?”
正说着,背后一家店铺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瞪他一眼,转而对我们说:“看他,天天在这儿吃苦受累,还说美国这好那好。”
“我苦不要紧啊,我儿子不苦就成喽。”说完,他也回头瞪那女人一眼,女人悻悻回去了,他脸上露出惨惨的笑容。
他摆摆手,说不聊了,这女人是他的老板,正盯着呢。也许是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又压低声音,特别叮嘱道:
“注意安全,碰见黑人墨西哥人,绕着点走。前不久那姑娘,和老墨撞上了,仗着自己英语好,跟人挣巴,结果呢?孩子,一定在心里记住喽:咱谁都不是!”
听完这句话,我们顿然理解了女孩的死,同时,胸口又像挨了一计重拳。
比起铺天盖地的汉语广告,比起正宗地道的街头美食,比起那些定义“咱是中国人”的浓烈的民族印记,这句“咱谁都不是”来得更凶、更猛,更让人无法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