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劝我不要这么悲哀,她说那不适合我的年龄,可是她并不知道,藏在我心里面的,其实是比悲哀还要严重的绝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我也说不清楚。但可以确信,那是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和人长成一体,无论时过境迁,都无法根除。每次面对一段需要由我决定来做些什么的时间,我总会感到心烦意乱无法自持。我惶惶然地乱翻着教材,心不在焉地看未知函数方程的巧妙解法,或者盯着一张有丝分裂过程图发呆,忽然又扔下书,拿出日记本草草记下几句咒骂天气的恶毒语言。我一会儿想起自己身上的王室血统和父母的皱纹,心中一阵悲怆,想要发奋地干上一番,弥补心中的惭愧和内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活得了无生趣毫无价值。更恐怖的是,我想到随时随地可能遇见一辆该死的卡车把不该死的我撞死,死前却发现终其一生竟只是做完了几千张卷子。我害怕,所以不能心甘情愿地过现在的生活;我内疚,如果不这么过现在的生活。我甚至渴望自己得上一种绝症,可以心安理得地跳到生活的外面,毫不内疚地什么也不干,不用担心什么前程,不用考虑什么现实,从容不迫地看着别人忙忙碌碌你死我活,在死之前享受那么一点点安宁 阿木完全不能明白我的绝望,正如我不能理解她的忧伤。阿木有时会很忧伤地趴在桌子上,枕着我的衣服,眼神黯淡地坐在那里。我知道她有一些忧伤的故事,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从不过问。阿木如果把我当回事,就会和我讲讲,我听一听,然后说一些玄奥的话。
那些胡说八道的鬼话中只有一部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一次闹别扭和好之前,我绝望地和她说了好多话,很绝望,因为我相信阿木再不会理我了,所以抓住最后的一次机会向她表达我的一点感受。为了使这次诀别能在回忆中长久保留着沉重的分量,我说了一些悲观的东西:“记住,别指望有人能了解你。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我们都等着别人来了解自己,没人能被真正理解。相信我,不然你会很容易失望的。”我不知道那晚我还说了什么真心话。我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胡言乱语,随着话淌出来的还有一腔苦水。阿木一言不发,听着,然后走了。那一刻,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的绝望将我覆没。
第二天早上,阿木递给我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说她原谅我了,还说我们以后要做好朋友,不再打架了。我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激动,决定做一个不惹阿木生气的好同桌,如果有人胆敢对我的决心表示丝毫的怀疑,我就要请他当心他面对的乃是一个为了人间珍贵的友谊敢于向一切世俗偏见挑战的模范同桌。就算我们两周后再次发生了冲突,那也是另外一回事了。
每次重归于好,我们都感到万分感激,并为友谊强大的生命力所震撼。如果说爱情像一朵娇嫩的小花需要呵护和照料,我和阿木的友谊简直堪比纯正的北方家制黄米老年糕。这种年糕,就算你用再锋利的刀切下去,只要刀拔出来,它都能自动粘合起来。尤其是和好的最初几天,我们都特谦虚特大度特体贴特温柔特耐心,都抢着去倒我们公用的废纸袋。如果我看小说,阿木就时不时地问上一声:“看什么呢?”表示一种领导上的关怀。其实我看什么她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把书的封面翻过来,让她看见上面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阿木表示关心地问:“好看么?”我用力点点头:“你要看看么?”阿木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一撇嘴:“早就料到,就这水平了你。”阿木瞪起眼,本性大露:“我愿意。”我再撇嘴,她就不出我所料地说:“谁水平高你找谁去!”
每次我换了一本新书,阿木总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她故意用怀疑的口气问:“上一本都看完了?”我得意地点点头,她再很不客气地抢过书:“给我看看。”一种专家的样子看了一眼封面:《人类的知识 其范围与限度》,阿木这回可真的怀疑了:“你看得懂么?”我一甩头,相当得意地说:“你同桌有什么看不懂的?”
两天后我把那本看不懂的书还给了语文老师。
其实我的悲观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些书搞出来的。有一阵子,我变得十分颓废,对任何事情都很不服。阿木为了搞清楚其中的奥妙,于是抢过我正捧在手里以狂飙的速度浏览的那本书。当然她只看了封底上一句话就立刻把书扔回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可救药了!”我把那本《支离破碎》捡起,毫不介意地继续看,嘴里嘟囔:“我愿意。”阿木在一旁发了一阵愣,然后叹气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