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农立国,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生农业的文明古国之一,农业是中国的根本。
当同时创立农业文明的其他文明古国消亡时,中国人仍然在发展着农业,修理着地球。无论经过多少次朝代更替,多少次重大的社会转型,多少次在东亚地区改变历史进程,散射它的影响力,中国没有改变过农业国家的性质。农业曾使中国富强,曾熔铸出包容能力特强的中国传统文化。然而每个国家都容易在它最繁荣的时代中停留以至停顿。中国在农业时代度过了五千年,把农业文明发挥、发展到极致。以精耕细作的水磨工夫,在道路旁、在山坡上,一寸一寸地开辟田地。直到最近百多年,中国惊觉它在农业时代中耽搁太久,要急起直追,赶上西方国家。在这百多年之中,又以最近二三十年才算踏上起飞之路。六十年代的香港仍然是田连阡陌,自七十年代起经济迅速发展,台湾在八十年代大步赶上,至于面积最大的中国大陆,变化最大的要数文革后的十多二十年。虽然今日农民仍占中国大陆人口的八成,但沿海地方一年数变,耕地面积迅速减少。种种事实告诉我们,最少中国部分地区,城市已不是零星的点状分布,而是连成一片,中国正在离开农业时代。将来纵还有农村,生活形态也会是工业化的,农业再不是中国生活的主流。在生存和富强的迫切要求下,这也是百多年来我们日夜追求的目标。在这离去的时刻,蓦然回首,是否毫无留恋?
文革后两三年,我以游人的身份,踏上刚开放的中国土地。那时苏杭都是小城风貌,北京在宁静中透着气派,西安土房子处处,泥路上,耳边响起马车夫鞭打马儿的声音。我对朋友说,中国很落后,但艰苦的生活中有一种乡土的美丽,朋友说,你自己住在楼房中,却要人住土房子供你欣赏。
八九十年代,我经常要回中国大陆工作,有幸目睹中国脱农入工商的变化过程。这是一种排山倒海、速度惊人的变化,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华东一个小镇海盐的十字“大街”上散步,感叹着小说《人生》的主人翁要由农村挤入小镇生活的困局。八十年代末,我在广东的乡镇中惊奇地发现高架立交桥。一座座青砖房子推倒,一个个果基鱼塘推平,田野中,高楼拔地而起,我知道七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一去不返,中国人洒血洒泪所追求的,都在十多年中以经济之手无声地做到了。
然而,一种发展了五千年的文化,始终会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痕迹。历史总喜欢跟我们开玩笑,今日放弃的,将来我们或会缅怀甚至抢救。农业社会会不会是人类最后一代与自然为伍的生活方式?工业和商业社会是城市的,农业是乡村的。经过急剧现代化后,我们听到回归自然的呼声。人往往走完路之后,才回味路上的片段风光,而风光已经不再。若未走完即回首,是否可以减少所交的学费?
无论是耳闻自父母,还是自己去领略,我们这一辈正站在两个大时代交棒的历史大转折中,就好像目睹新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一样,我们亲见或亲闻历史的齿轮在动,我们这一代以后的人就只能基于文字去体会推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