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产电影区,她选了一张《护士日记》。这是一部五十年代拍摄的老电影。她依稀想起自己当年曾见过这电影的海报,上面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护士。从影碟封面看,这又是一部爱情故事。她还选了一张《金锁记》,这是一部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香港电影。
不过她并未找到“旗袍纪录片”之类的东西,甚至连题目中提到旗袍的都没有。
回到家之后,佩琴打开了影碟机。离准备晚饭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呢,她脱掉鞋袜,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用一条毯子盖住双脚。
那部《意外收获》她只看了十分钟,这种老掉牙的好莱坞电影对她来说真的是太无趣了。她实在想象不出陈超看到这部电影会有什么想法。
《护士日记》就不同了。这是一部年轻人决心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电影,不过按照如今的标准,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那年轻的护士一门心思扑在革命工作上,哪还有心思玩浪漫呢。事实上,与其说这电影是在谈浪漫,还不如说是在教育人。不过佩琴还是被吸引住了,特别是那首家喻户晓的主题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歌词中所说的“这里”,应该是东北边境地区的某处吧。那里如今贫穷落后,估计没谁愿意去。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电影里,年轻苗条的护士哼着这首歌,脸上洋溢着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多年过去,那位护士的扮演者在香港开了一家中国素食餐馆。她偶尔也会向来店里用餐的中国顾客唱起这首昔日的歌谣,只是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位窈窕的少女。当然,人们不能强求一位女星终生都如同她年轻时饰演过的角色一般,保持那么曼妙的身姿。
然而电影中穿着旗袍的人却是那位护士的母亲,一位反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旧社会中年贵妇人。不过佩琴并不怎么感到失望。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旗袍都是属于上流社会妇女的时装。
正当她打算看《金锁记》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本被她带回家的书。扉页上白发苍苍的作者看起来与她的父亲颇为相像。照片下面有一行生平介绍:“沈文昌,文学家,新中国成立后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中国服装史专家。”
佩琴翻开书,却发现其中真正涉及旗袍的部分只有寥寥数语。在后记里,找不到一位旗袍专家的名字。也就是说她只能从书中的某些段落找寻相关信息了。
作者拍摄那张照片时应该已经年过八旬了。她放下书,看着照片上这位老人。如果有幸能请教他这样的专家该多好啊,佩琴心想。
快到晚饭时间了,电话铃声响起。是陈超打来的。听到佩琴说于光明还没下班,他似乎有些遗憾。
“我们家老于最近挺忙的,总是很晚才回来。别管他了,你的论文写得怎样了?”佩琴问道。
“还可以,慢慢来呗。这种时候不在局里,我挺不好意思的。不过对我来说,要想尝试点儿不一样的东西,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怎么样?”陈超道。
“我倒不怎么忙。只是在读一些书。大家都在谈论红旗袍的事,我觉得我也应该查点儿资料什么的。”
“你又打算助老于一臂之力了吧,发现什么有意思的没?”
“现在还没有。我刚开始读一本关于中国服饰史的书,书的作者也是个大作家呢。”
“难不成是沈文昌?”陈超问道。
“你也知道他?”
“当然,那可是著名学者。最近新拍了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呢。”
“我没看过你说的这个纪录片。哦,对了,我买了一张《意外收获》的影碟,知道你挺喜欢那部原著小说。老于跟我提过你在外滩公园的那些事。”
“谢谢你,佩琴。你想得真周到,我巴不得现在就看看这部电影。”陈超说道,“那就这样,等老于到家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哦,还有啊,让他方便的时候把那张影碟捎给我。”
七
清晨,陈超从混沌之中醒来,仿佛还沉浸在思索之中。
市中心区已经发现了第二具尸体,而各大媒体已如初夏鸣蝉一般喋喋不休。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就算是为了于光明和晓红,他也得做点儿什么。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才能一步不落地了解案情的进展,好在那位牢骚满腹的廖队长面前挤出灿烂的笑容。
然而在看过同事们查到的线索后,陈超觉得自己很难比他们取得更多进展,至少在现在这种半工半读的“兼职”状态下是如此。论文目前依然占用他很多精力。办案与写论文类似,只有全神贯注才能找到灵感。
想到这里,陈超嘴里一阵发苦,于是他决定去刷牙。可正在刷得起劲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佩琴的思路。他曾与那位中国服饰史权威沈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沈文昌先生在四十年代曾是一名诗人,主要创作后来很流行的意象派诗歌。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在上海博物馆谋了个差事,公开声明说自己曾经创作的诗歌都是糟粕,随后全心全意投入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去了。在五十年代中期那种紧张的政治气氛中,这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好办法。如道家所云,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由于他突然从文坛上消失了,他所谓的“资产阶级文人”身份居然没被六十年代中期那些年轻的“红卫兵”们发现,从而免遭侮辱和迫害。到了八十年代,携其在中国古代服饰史上的卓越建树,这位沈老先生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他的著作被翻译成数种外国文字,而他本人也成了“国际知名权威学者”。此时的文坛充斥着各种新生面孔,已经没人记得他曾经的诗人身份了。
若不是曾经在与一位英国汉学家的会面中谈到这位沈老先生,陈超大概也记不得他了。那位汉学家对沈文昌早年的文学作品赞不绝口。陈超对一首沈文昌早年的小诗印象深刻:
怀孕了,他妻子因为将
诞生的孩子充满幸福,
这会是一个上海孩子,
她想, 轻抚乳房上绽现的
淡青色经脉,仿佛像——
他多年前离开的那天,
故乡的山峦映衬着
白云,他的老祖母,
迈着小脚,跌跌撞撞地
赶出来,把一团土
塞进他手里,欷歔说:
“这——(一条残缺的蚯蚓
正从土块中蠕动出来)
会给你带来好运。”
作为作家协会的执行会员,陈超将这首诗记下,收进了再版的《沈文昌诗集》中。再版这部诗集并不容易。沈老先生不愿提及曾经的诗歌创作经历,仿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那些出版单位因害怕经济损失也有所犹豫。不过最终诗集还是得以再版,成了弥漫于这座城市的集体怀旧情绪中的一部分。能够重新发掘出这样一位属于旧时代的诗歌天才,人们感到非常欣慰。一位年轻的评论家撰文称,美国意象派诗人们得益于中国古典诗词;而同样被称做意象派诗人的沈文昌,事实上是在恢复古代诗歌创作传统。这篇评论文章得到许多新民族主义者的肯定,那本再版的诗集因此销量大增。
陈超掏出电话本,拨通了沈文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沈老先生本人:“好吧,君子成人之美,我接受你的请求。不过我得亲眼看看那些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