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0)

自以为是鲍嘉的贼 作者:(美)劳伦斯·布洛克


4

世上那么多城市中的那么多家书店,她偏偏走进我这家。

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当时我在柜台后头,鼻子正凑在一本书上。那本书是《我们的东方遗产》,威尔①与艾莉尔·杜兰特②所著的十一本《文明的故事》中的第一本。多年来,“每月选书”俱乐部就好像基甸宣扬《圣经》似的宣扬这套书,藏书稍丰的人很少没有一整套,而且通常都保持在原始状态,蒙了尘埃的书衣还没碰过,书脊完整无裂纹,里面的书页尚未被人类的眼睛接触过。

①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1885—1981),美国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最著名的著作是《文明的故事》。

②艾莉尔·杜兰特(Ariel Durant,1898—1981),《文明的故事》一书的合著者。

我从利泽尔先生那儿买下巴尼嘉书店时,存货里就有这套书,几年下来我偶尔会买一套,时不时还能卖掉一套。卖的不如买的多,于是通常我总会存有几套,一套放书架上,其他则装箱放在后面。那个星期三,我总共有四套存货,因为我前一天下午才买了一套,不是想囤积,而是因为我买了一批旧书,其中包括一些状况良好的斯坦贝克和福克纳初版书。星期二晚上打烊时,我已经把《给未知的上帝》和《犹豫不决的战争》①卖给一个熟客赚回了成本,因此觉得这套杜兰特不是那么占地方,还因此决定也许自己也该看看他们怎么算人类历史这笔总账。

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本书上的时候,她走进了我的书店,也走进了我的生命。

那是个完美的春日,是那种神奇的纽约午后,会让你想不通怎么有人会愿意住在别的地方。我的店门大开,所以她进来时上头的小门铃没响。我那只通常会迎接顾客、无耻地摩擦顾客脚踝以吸引其注意的猫儿拉菲兹,这会儿却躺在窗台的一角阳光下,展示它著名的抹布形象。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来了顾客。我微微扫了一眼,然后她经过柜台前方,消失在一排书架后头。我嗅到一抹她身上的香水味儿。

我没抬眼。当时我正看到第二或第三章,有关食人的部分。准确一点说,我正在看一些部落——我忘记是什么了,你可以自己买回去看,我会算你特价——那些部落从不举行葬礼,从来不需要在土葬和火葬间作艰难的抉择。他们会把死人吃掉。

我试着看下去,但心思却转到了全球化的现代世界。弗兰克·坎贝尔②会是个承办宴会的服务商,而承办葬礼的沃尔特·B.库克会拥有一家大型连锁快餐厅。皇后区的长岛高速公路沿线不会是坟场,而是热狗摊,还有——

①《给未知的上帝》为斯坦贝克早期小说,《犹豫不决的战争》是福克纳的早期作品。

②弗兰克·坎贝尔(Frank Campbell,1858—1924),美国银行家、政治家。

“请教一下。”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声音,因为我还没抬头看到她之前,就听到那声音了。她的声音低沉、沙哑,而且是欧洲口音。

那个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抬头隔着柜台看向她。我想我的心脏没有停止,也没有少跳一下,或者产生任何诸如此类让心脏专家可以有一番说道的变化,但她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会怎样形容一个美女?冗长的辞藻无法鲜活呈现,我可以告诉你她的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她的发色(淡棕,亮处转为红色)。我可以认真地用医学分类词汇一一详述她的五官(高而宽的前额,发达的眉骨,位置适中的大眼睛,挺直而纤细的鼻子)。或者这些叙述会显露我的苦恼(皮肤好似象牙上带了一抹红,棕色眼睛深得可以淹死人,一张生来用于接吻的俏嘴)。抱歉,我做不到。你得自行想象。

世上那么多城市中的那么多家书店,她偏偏走进我这家。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你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我正在看书,”我说,“不重要。”

“你在看什么?”

“《文明的故事》。”

她抬起完美的眉毛。“不重要?”

“呃,没有什么是不能等的。苏美尔人已经等了几千年,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你正在看苏美尔人?”

“还没有,”我承认,“他们是这本书里面的第一个文明,不过我还没读到。现在我还停留在史前时代。”

“啊。”

“早期人类,”我说,“他们的希望、恐惧、明天会更好的美梦,以及迷人的习俗。”

“迷人的习俗?”

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特别是这个部落,”我说,“或者可能不止一个。”

“他们怎么了?”

“他们吃死人。”天哪,我怎么会谈起这个?她什么都没说。我的眼睛往下落到书页上,一个句子抓住了我的视线。“火地岛人,”我说,“比较喜欢女人而不是狗。”

“是指用来做伴?”

“指用来当晚餐。他们说狗肉的味道像水獭。”

“这么说水獭的味道不好?”

“不知道,”我说,“尝起来应该像鱼吧。”

“火地岛人。我从没听过。”

“现在听说了。”

“嗯,没错,现在听说了。”

“我也没听过,”我说,“我想达尔文写过他们,他们住在火地岛,位于南美洲的最南端。”

“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不知道。不过我跟你说,如果我去那儿拜访火地岛人,我会自带午饭。”

“还有你自己的女人?”

“我没有女人,”我说,“但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带她去火地岛的。”

“那你会带她去哪里?”

“要看她的了,我大概会带她去巴黎。”

“真浪漫。”

“要么就带她去看电影。”

“这也很浪漫,”她说,双唇弯出一个微笑,“我想买书,你能卖给我一本吗?”

“不是这本?”

“不是。”

“很好。”我说着合上那本《我们的东方遗产》,放到身后的书架上。她手上已经拿着一本书了,她把书放到柜台上,我看到是克利福德·麦卡提所写的《汉弗莱·鲍嘉的电影》,精装,三十年前由堡垒公司出版。我检查了衬页上用铅笔标示的价钱。

“二十二美元,”我说,“另外,我是个诚实的商人,所以我要告诉你,我们还有一本平装版。书名有一点不同,不过是同一本书。”

“那本我已经有了。”

“那本是大约十五美元——如果我的记忆力管用的话,通常挺管用的。”我眨眨眼,“你刚才是说,那本书你已经有了吗?”

“对,”她说,“那本书的书名是《汉弗莱·鲍嘉电影全集》,而且你的记忆力很管用,书价是十四块九毛九。”

“而你已经有了。”

“对,我想买一本精装。”

“我猜你是个影迷。”

“我太爱他了,”她说,“你呢?你喜欢他吗?”

“从没有人能和他一样。”我说。仔细想想,你会发现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人。“他是一种典型,不是吗?他有——”

“有自己的调调。”

“我正想这么说。”我的指尖放在那本书上,朝她的手指靠近。她的指甲修剪过,涂了厚厚的深红色蔻丹。我的则没有。我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手指触碰她的,然后说:“嗯,我有一本乔丹·曼宁写的传记。至少上次我看到时还在。”

“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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