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抗日年代,华北大平原养育大的张霖之,个子虽然不高但粗壮结实,他终日奔走在田园村庄、青纱帐,太阳和风雨把他的脸庞、胳膊、脊梁、腿脚都变成了黑红色,加上他常用化名,用过几十个,谁也叫不准他,便习惯叫他“红张”,冀南的老百姓这样叫他,伪军衙役也这样称他。
“红张”是张霖之独特性格的反映,是张霖之红色经历的证明。
此时旧话重提,惊住了李蕴华,她赶紧安慰丈夫:“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咬咬牙挺住!”
张霖之知道妻子理解错了,便坦然地摇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决不会寻死、自杀,那是见不得人的事,要么就是彻底灰心了。我自己有错误不怕别人批评,也有决心改正。‘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我还要努力理解、努力紧跟呢!”
这一夜,气温骤冷,上天好像明白张霖之只有一个自由的夜晚似的,悠悠地飘起了雪花,把大地变成一片洁白。
次日凌晨,张霖之服从党组织的安排,去北京矿业学院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
一个黑大个就对准他的腹部,猛击两拳。随着肋骨的断裂,张霖之应声倒在地上
在矿院一号楼313房间——经济系六四(2)班废弃的学生宿舍里,四个红卫兵的小头头开始审讯他们的部长,之后便监管他的行动。
24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北京矿业学院的教学楼前,从车上下来两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人。顿时,等候的人群中响起阵阵“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中央文革’与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口号声,走在前面的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名声赫赫的戚本禹。他目不旁视,径直走向会议室主席台中间的软椅:“同志们,我和××同志是奉江青同志之命来的,你们炮轰煤炭部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行动好得很!”等着一阵“欢呼”的声浪退去,他扶扶眼镜接着说:“不过,现在你们的火力还不够,还要集中轰,狠狠地轰。煤炭部在北京饭店对面,那里发生点什么外国人都可以看见。你们搞得热闹了,在那里、在大门口造反,可以震动全世界!”
事隔两天,12月26日,是毛泽东主席的生日。张霖之正在房里认真学习毛主席自“文化革命”以来的一系列指示。忽然,门被“嗵”的一声踢开了。一群学生呼啦啦拥了进来,没等他看清那些陌生的面孔,一个黑大个就对准他的腹侧,猛击两拳。随着肋骨的断裂,张霖之两眼生泪,头晕眼黑,应声倒在地上。他愤怒地抬起头,喝道:“不许胡来,不能武斗!”话音未落,一个人扑上来,揪着他的头发狠命地拖扯,另一个人把一块写着“彭真死党张霖之”并在上面打着黑叉的大牌子挂在他头上。混乱中,张霖之的半边头发被连扯带剪地剃光,斑斑血水滴落在胸前的牌子上,染红了上面贴的纸,又滴在眼前的水泥地上。最后,他被押上了楼外的大卡车,开始了第一次游斗。
就在这持续三个小时折磨的同时,煤炭部那个没当上副部长的“老干部”和另外几个人正在策划更大更残忍的迫害。
12月28日,在煤炭部大礼堂举行的批斗会上,这位“革命领导干部”亮相了:“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粗大的喉结在他干瘦的脖颈上上下滚动,“本禹同志的指示,对我们来说是动员令、是催征鼓。我要像当年打日本、打蒋介石那样,和你们一起冲锋、扔手榴弹——”
“别摆老资格,少废话!快点揭发!”不知是谁在下面高喊。
“是,是,我揭发、揭发!”这个“老干部”擦着瘦脸上的油汗连连应诺。在他的如簧之舌下,一个个“罪名”、一顶顶“帽子”射向张霖之,也增添着受蒙蔽的学生、群众的张狂和怒火。终于,一场丧失理智的人性的悲剧发生了。
下面是当年参加批斗张霖之的人写的日记:
1966年12月28日
张部长被送至台上,强行按倒跪下。他使劲抬头,李××、戴×猛扑上前,用力压。接着,又有四个人一齐踩在他的小腿上,让他无法再站。又有些人拿着一根钉着木牌的棍子插进衣领,张部长拼力反抗,棍上的倒刺把他的耳朵、脸、鼻子都划破,顺着脖子淌血。会刚开完,李××和一群人扭着张的胳膊串过大、小礼堂游斗,后又到院子里斗、大门口斗。张部长站在一把凳子上,上衣被扒光,在零下17度的严寒里冻着。他遍体鳞伤,双手举着木牌,又气又冻,全身哆嗦。有几个家伙说他站得不直,就用小刀子捅他、割他……
1967年1月12日
汾西矿务局的李××来京,还带来一个特制的六十多斤重的铁帽子。
……
斗争会一开始,几个小子就拎着铁帽子往张部长头上扣。他双腿打战、脸色蜡黄,汗珠直往下掉。不到一分钟,铁帽子就把他压趴在台上,口吐鲜血。这么折腾了三四次,张部长已奄奄一息,昏死过去。
具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国,却公然上演着只有蛮荒时代才会出现的惨剧。
此时,张霖之的女儿正设法见他一面,她找到一号楼,老远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吆喝声、嘲骂声和口号声。“是爸爸!”她的心狂跳着,紧走几步来到人群前,突然两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她惊呆了,十几天不见,父亲的形色枯槁憔悴,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曳。爸爸下身穿的那件黑棉裤,是妈妈为他总跪着挨斗专门做的。因为长,还挽了一截。“阴阳头”上的一半头发散落在脸上,胸前背后各挂着一块用细铁丝吊着的大木牌。因为重,铁丝已经深深嵌入肉里,周围全是黑紫的血痂,手里还拿着一个代替铜锣的破洗脸盆。她看着看着,一阵昏眩,几乎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