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你怎么了?”
“谅他也不敢。这几天管家又来诱我,要我进谭家刺绣,你说我会上当吗?只是我心里一直发悬,我不晓得谭家还会使出么子阴招。”
“圆满,我晓得你,你有法子抗。”丈夫深深叹气,“你到我们雷家做童养媳,一直到嫁给我,从来没有舒坦日子,一直这么受苦啊!”
“我本来就是育婴堂出来的苦伢子,我惯了,明亮哥,我觉得嫁给你是我张圆满的福气,你不要以为我苦,我福气得很!”
雷明亮是在妻子“我福气得很”的安慰声中闭上眼睛的。他在妻子说过这句话的一个半月之后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气绝,头歪在打过三层补丁的蓝花布枕头旁边。他在咽气前的一刻钟还在心里默念着妻子的这句话,尽可能想象着妻子的乐观和满意,想象着妻子也许为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又一个伢子心怀激动,尽管他心底里明白这些情绪可能都不是事实,但他还是要这么想,不然他撒手不下。
去世的前一天,他还把两个伢子叫到床前,他用最后的气力跟他们说话,他知道他的气力已经见底了。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叫我一声。
再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庚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你们,听爸爸话吗?他喘着大气问。
听!两个儿子都说。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大了,会做农活了,再伢子会拉犁了,庚伢子会打柴草了,都是男人了,爸爸高兴,所以爸爸要跟你们讲实话。”雷明亮喘了一阵,说,“爸爸熬不了多久了,命苦,爸爸没法子。爸爸不在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最后一句话他连着说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说得慢。
丈夫的撒手人寰使张圆满悲痛欲绝,九斤大妈一边帮着她为死者穿上纸做的鞋底画有荷花的鞋子,一边劝她说不要过于悲痛,太伤心劳累了会伤及快要出生的伢子,回过头想想,雷一哥也算是一种解脱,他捂着胸口常年卧床也够遭罪的了。
张圆满一心想置一口好棺木让丈夫上路,她觉得她的明亮哥这一辈子太惨,不能一张芦席卷走了事,可是一口棺木不容易办到,眼下青黄不接,秧田刚插下去,家里没吃的,活铜钱更是一个子儿没有。
她思来想去,让两个儿子守着死者脚后的那盏长明灯,自己上了六叔公家门。
一脸愁容的六叔公一边修理着皮影戏的戏幕,一边对堂侄媳妇说:侄媳妇啊,你想为我侄子置一口棺材入土,也是至理啊!可是这年头谁家拿得出铜子儿啊,我去四乡唱皮影:小日本屁滚尿流举白旗啊,好日子如花似锦小阳春!我这唱的是假戏啊,说啥日子好比小阳春,假的呀,没小阳春啊,小日本倒是投降了,日子仍旧惨啊,家家揭不开锅啊,侄媳妇你要借钱,我心里一百个情愿,可是衣兜里没铜子儿响啊!
六叔公的儿子雷明义灰着脸,一边搓着草绳一边说:我堂哥命里没福就没福了吧,睡一张芦席去西天也不折杀人,我外公、外婆谁都不是芦席卷着棉被走的?嫂子,你的情义我堂哥他心里明白,但就是这年头世道不对,穷日子不出头,大家都没法子想,我堂哥他不会怨你。
雷一嫂揩泪,听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泪流不止。
雷明义的老婆一边追打伢子,喊“叫你调皮!叫你调皮”,一边回脸对雷一嫂说:“嫂子啊,明义说得不错啊,就是这个理啊!
六叔奶奶像雷一嫂一样一直垂泪,听到这里,她就推一推老伴说:“下面村庄不是又请你唱戏啊,兴许哪个老爷能多赏几文大钱呢!”然后她把一小篮谷糠递给雷一嫂说,拿去吧,知道再伢子庚伢子这两天都饿了。”
雷一嫂接了谷糠,抹着泪,腆着大肚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往院门外走。
“等等!”雷明义喊住她,“真的要筹棺材钱,只有一个法子。村头有人要租田种,你手里不是有九亩租田吗,你让出七八亩转给人家,这棺木钱就有着落了,而且还能置一副好棺!”
六叔公一听就怒:“这算么子主意?那人家吃啥?人家有两儿子,肚里还有一个,就指望着这九亩田!——我唱戏去!我拉场子连唱三天,管他有没有人听!”
六叔公的嗓音略带沙哑,但是韵味儿好,中气足,一忽儿男腔,一忽儿女腔,声腔转换自如。说起他的皮影功夫,四乡八邻都有名气,迷得人不行,怨的只是年景不好,村坊想听但包不起,六叔公只有走村打散锣,想办法现场收些铜子儿。
这一回雷六叔在下游几个村庄唱的都是《穆桂英挂帅》,杨文广和杨金花被六叔轮流表演着。戏幕前蹲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里伢子和老人居多。
杨金花唱:姐弟们在门前仔细瞻望,天波府果然是威武堂皇。
杨文广唱:飞虎旗插至在百尺楼上,画阁上一排排上阵刀枪。
杨金花唱:杨金花虽女儿豪情倜傥,执霜矛舞雪剑驰骋沙场。
杨文广唱:我杨家上三代是保国上将,小文广定做个四代的栋梁。(念白)姐姐,有朝一日,要是出兵打仗,我要做了元帅,就点你为先行。
杨金花白:什么?你挂帅,我的先行?
杨文广唱:是啊!
杨金花白:美的你!我挂帅,你的先行,那还差不离。
杨文广白:不成!我挂帅,你的先行。
杨金花白:这是为什么?
杨文广:因为……我是个男的,你是女的!
听到这里,坪场上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六叔公见好就收,从戏幕后头走出,堆起笑容,连连拱手:“诸位乡亲,在下今日就献演到此!”
他捡起一直放置在小戏幕旁的一顶翻转的破礼帽,首先向几个穿得比较光鲜的老者哈腰,递过帽子去。谁知那几个壮年农民互相一使眼色,低头而去。
场子里的人顿时就散了大半。伢子们更是跑得欢快,一边跑一边还嗷嗷叫。
只有一个老伯,站起来,从袖管里摸出两枚铜钱,扔于帽内。
另外一个妇人,也递了一枚铜钱,说:雷家六叔,过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