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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4)

雷锋 作者:黄亚洲


钟厂长仰脸躺在木椅上,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在他的身旁咣当咣当摇头。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天很热。

“把他带进来!”他扭过脸说。

秃子工头将再伢子推进厂长室。

“罚钱吧!”钟厂长说话的声音很干涩,“生铁模子打碎了,罚雷正德三个月工钱,前两个月做工的工钱扣发,再赔一个月!”

再伢子大惊,说,啥呀?厂长说,没长耳朵?

“我要工钱!我家里需要钱,我妈生下我小弟弟了,家里要买米,厂长你不能不给我工钱!”再伢子哭起来。

钟厂长示意工头把孩子带走:“就这样吧,我忙着呢!”

再伢子挣脱出工头的手掌,对钟厂长哭喊:钟厂长,你不是我们雷家的远房亲戚么?我六叔公请你喝过酒,钟厂长你不记得了?

钟厂长冷笑一声,说我钟某人只认银洋上的人脸,这年头还能认谁的脸?

丢了工钱,再伢子比什么都心疼。第二个晚上他看着冲压件的时候,看到的全是一只只小碗,那些碗都是空的,正在发出咣当咣当的空洞的声音。

他眼睛一闭就看见了母亲,母亲见着他就惊喜:“家里有白米喽!”

母亲旁边站着弟弟,弟弟伸手说:“哥,糖呢?”

弟弟的笑容好可爱哦。

再伢子突然惊醒,肩膀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马尾鞭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得像蛇。就在这一刻,再伢子突然惨叫一声,他左手的五只手指在咣当一声之后刹那间不见了,紧接着五股鲜血便喷向了空中。

他昏死过去了,没有听见全车间的惊喊。工友们惊惶地向他奔过来,迅速切断了冲压机的电源。

雷正德!雷正德!雷正德!许多尖利的声音在叫,快包扎,止血!用细绳子扎紧!

厂长对这起工伤的态度很使人心凉。厂长最后的态度是这样的: “你们看见么?雷正德按的手印,他自己按的,他认可欠厂里一个月工钱!这样吧,我钟某人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看在他断了五个指头的份上,这笔钱不叫他还了!”接着,钟厂长就用夸张的手势撕去了手中的欠条。

“诸位!”钟厂长又沉下脸,厉声说,“厂方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谁还要来找我麻烦,我就把谁送警局严惩不贷!”

厂长的嗓子像哨音一样尖利利地响起来之后,在厂长室挤了半屋子的工人们便一声不吭了,他们本来是想求厂长发发善心给一笔治伤费的,但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警局的局长隔三岔五都到新盛机器厂与钟厂长酩酊大醉的情状。

跟再伢子同睡一个工棚的老年工友找来了一个小小的陶瓮子,往里面放了半瓮的石灰。可怜的伢子,五只手指头是装不回去了,藏这石灰瓮里吧,好歹也是骨肉!”他说。

躺在竹床上的再伢子呜呜抽泣,两天来他一直在叫痛,厂医只给他上了一点止血粉,包扎了一下。

老年工友说:雷正德,安心在这养几天伤,我们供你饭,有我一口总有你一口。伤口止痛之后,你就回家,回家见你妈妈。

再伢子哭着说,断手了,回家也不能做活了,我还是寻一条江回家吧。

“寻一条江回家?投河?”老年工友感到了吃惊,“雷正德你犯啥子傻?你才几岁啊?我老爹当年断两条腿,从湘军的死尸堆里爬回来,照样娶媳妇,生下我们六兄弟,你雷正德还没娶媳妇呢,年纪轻轻你寻啥短见啊?不许你这样说话晓得不?”

张圆满下决心走一趟津市,大儿子的安危牵动着她的神经,她不是听见什么确实的消息才出发的,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着两天心惊肉跳。九斤大妈为她的恐慌摇了半天蓝花瓷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从卦象看好像有些个气运不佳,这么一说就更促使张圆满下决心上路了,她把小金满托给了六婶,带着庚伢子就往北走,原本她是不想带庚伢子的,六岁的伢子走四百里地,怎么走?可是庚伢子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出门,哭死哭活要跟着去,说讨饭也得跟妈妈一起讨。

幸亏夏日了,天越来越热,一路的宿夜,门廊里、桥洞下、柴房内,都不至于挨冻。这四百里地母子俩走了足足十三日,过益阳,绕过洞庭湖西,又过常德,这才到的津市。

津市这城不大,一问新盛机器厂在哪儿谁都晓得,可是一踏进厂门,喊几声再伢子,然后看着工友们一个个惊愕着脸色从工棚里出现,张圆满便明白出事了,是她的大儿子出事了,她一把扶住身边庚伢子,只觉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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