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伢子不在津市,他两天前已经离开了津市,他孤零零地走路,背着一个破布包,断裂的右手被破布包得像大腿一样粗,悬在胸前。
他几乎没有方向,跌跌撞撞走着,失神的眼睛里见不到一点希望之光。一个在泥泞路上拉车的人见到伢子可怜,便把一张正在啃着的麦饼撕下半张来,放在他胸前的受伤的布绷带上。
再伢子没有道谢,甚至没有朝施舍者看一眼,他抓起半个饼,机械地咬了一口,他的空洞的眼神依旧直视着前方,这种可怕的神色一直伴随着他穿过沅江,走到益阳,走近纵树港,走近湘江的这一条特别清洌的支流。
这里离家乡很近了。他看着自己的垂在胸前的残手,脑子里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了。他就是在这里告别母亲和弟弟的。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向渡船。他听见水流在清晰地说:这就是家了。
渡船上已经有了两个身挎“朝山进香”黄袋子的老太太,老太太见一位小年轻上船,就高兴起来。“有人拉船了!”她们互相点头。
谁知再伢子却站得一动不动,这一下,一位老太太看出门道来了:“叫他怎么拉?他手有病!”
两位老太太开始自拉棕绳,让小船慢悠悠过河。但这两位老太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当小船划到河流中间的时候,那个呆呆站立的伤残伢子,在突然喊一声“妈妈”之后,就扑通一声栽下了船头。湍急的水流吞没了这个伢子,一张口就吞了。
“跳水啦!救命啊!有人跳水啦!”
偏僻的纵树港没有任何人听到求救声。
雷家母子踏上了归程,工友们站在工棚门口,难言地望着这对母子的背影。张圆满双手捧着小小的石灰瓮子,她那件背上打着大花补丁的蓝布衫在夏日的风中抖索不停。钟厂长叫会计送来三块大洋,张圆满没有收,她只把银洋在瓮壁上敲击了几下,让睡在里面的五根手指听到,然后说一句:“迟了!”
然后,她就把三块银洋扔在会计的脚下,带着庚伢子出了厂门。她对儿子说:庚伢子,我们回家!你哥哥没有了,他从河里回家了,找爸爸去了,他命苦,这是我们雷家背运,没法子。我们就把你哥的手指带回村里去,埋在爸爸的坟里吧,让他每天摸着爸爸!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只有六岁的庚伢子哭成了泪人儿。
庚伢子从扔在地上的三块光洋中踩了过去,跟母亲踏上归程。
投河的再伢子顺流而下,不多久就被渔网缠住了,接着就被纵树港河口的渔翁宋大爷捞了上来。“作孽啊作孽,”宋大爷把昏昏沉沉的投河伢子放在自家窝棚的硬床板上,放了两天,“你看,河水一浸,伤口就爬满蛆虫了!作孽啊,伢子,我给你洗净了,上了药!记得回家的路就赶快回家!天无绝人之路,好死不如赖活,做人要想得开,回家去吧,家里有父母吧?”
再伢子说:“爸爸死了,还有妈妈。”
回家见妈去吧!不想自己,也得想想你妈,你妈把你养这么大,也不易啊!我一个孤老头,穷,没饭吃,小鱼小虾饱一顿饿一顿的,要不我也就多留你几日了!你看,你身子还滚烫呢!
再伢子说,我想……要一粒糖……
老渔翁没听清楚:啥?后来他听清楚了,是糖。
老渔翁走到屋角,在一只陶罐里摸索着什么,那里可能有几块麦芽糖,溺死的小孙子生前留下的。可是,这个小可怜要糖做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