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隐约的枪声转到东北方向响了,有点像爆炒豆。情势越来越紧张,简家塘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一样,人人激动着,躁动着,都晓得大事变就要来了,简家塘要揭一层皮了。庚伢子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非得要跟秋生哥哥一起去监视彻夜灯火不熄的谭家大院不可,六叔公喝令他不要出门,庚伢子说妈妈临死那一天说要我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现在正是我庚伢子报仇的时候啊!
谭家大院果然乱成了一锅粥,谭家几个兄弟姐妹早都散了,有的躲在北平,有的躲在长沙城里不回来,只有谭七少爷坐镇指挥有秩序地撤退,有情报显示最多不出两天甚至一天这一带就要杀来解放军了,国民党部队一触即败,到处在作鸟兽散。
谭七少爷的情绪自黄昏后越来越紧张,一是枪声近了,一是有家丁报告金管家金有德要溜走。谭七少爷奔几步,堵在前院的门口,果然一会儿就见到了一脸阴阳怪气的管家。谭七少爷说你跑啥?你给我站住。
金有德不慌不忙躬身说,在下辞别了,七少爷。
管家,你是见死不救?是不是树倒了,你就突然属猢狲了?
金有德冷笑说,七少爷明明知道大树将倾,怎么还不放走猢狲?听见枪声没有?炮声也有了!别一篙打翻一船人,大家都该走了!
两个在旁的家丁一听这话,细软也不捆扎了,立马走到金管家身边,也做出要走的样子。
金有德,你扰乱军心!谭七少爷以脚跺地说。
金管家说,岂止扰乱军心,我还要扰乱财宝呢!
他说着突然就掀开家丁刚才抬着的一个红木箱子,从箱中抢出一把首饰,攥在手里就走。谭七少爷拔出手枪:“强盗!”金管家挺起瘦弱的胸膛:“你敢?!”
谭七少爷看看在场的家丁,家丁也一个骄横起来,他手软了,他不敢。金管家点点首饰说:我金有德在府上效犬马之劳整整十二载,这点酬金仅够塞塞牙缝而已!
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就推开谭七少爷,夺门而去,只让手持手枪的谭七少爷目瞪口呆。
而谭四滚子这时候慌慌张张走过天井的时候,又不慎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他哎唷哎唷直叫唤:动不了啦 ,骨头……断了……快来抬我啊!
家丁没赶来,谭七少爷赶来了。父亲说:哎唷,哎唷,腰子这里别碰,一定是骨头断了!痛死人了,金管家呢?
“别提这畜生,他跑了!——来人啊,快来抬老爷啊!”七少爷说。
总算还有两个家丁赶过来。谭家老太也迈着小脚赶来了,嘴角边有鸡血的痕迹。
“哎呀呀,”谭家老太吓得嘴唇哆嗦,“怎么会摔一跤的啊,祸不单行啊!”
“妈,”谭七少爷冷静地把母亲拉到一边,悄声说,“爸爸病重,刚才又摔一跤,腰骨好像断了,肯定抬不到长沙了,会死在半路上。”
母亲听出儿子话中有话,忽然大骇:你想怎么样?想做不孝子?!
儿子说:这不是不孝,这是至孝!
母亲打了个冷颤,恐惧地看着儿子。
儿子掐死老爷子是在一刻钟之后,他先让家丁把杀猪般叫唤不停的父亲抬在卧床上,接着就吩咐家丁离开:你们都走,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去!
家丁走后,谭七少爷走到父亲床边,对额上冷汗涟涟的父亲说:爸爸,时运不济,腰椎断了,肯定走不动了,我们这一走,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你与其在路上狗一样死掉,还不如仙逝家中!儿子日后回来,一定厚葬你老人家!
还不等惊惧的父亲有何反应,谭七少爷已伸出两支手指,掐准了父亲的脖子。
五分钟之后,用锦缎被子裹紧的谭四滚子的尸体,就由两个家人抬起,扔进枯井中。
谭七少爷跪地,磕个响头:等儿子回来,一定厚葬您老人家,给您老人家睡楠木棺材!
这句话让秋生听到了,秋生这时候正爬在谭家围墙外面的大樟树上,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句话。
“不好!”秋生对树下的庚伢子说,“箱子都装车了,他们要逃!”
庚伢子拿出备好的长木棍,紧紧闩扣在谭家大门上的两个门环上,这样子,里面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大门了。秋生说这法子好。
“秋生哥,你看住这儿!我把后门的也去拴上!”庚伢子捡起另一根木棍,急着往后门跑。
后门的铁门环刚被扣上,庚伢子就听见了门内的惊叫:不好了!门给封死了!共产党已经来了!
家丁乱如一窝蜂,纷纷向谭七少爷报告说前后门都叫人给封死了!
谭七少爷如逢霹雳,“共产党提前到了?”他就地转了两个圈,突然挽袖,只身攀上院内的樟树,翻墙而走。一块瓦片踩下来,砸在谭家老太身边,粉碎了。
谭家老太骇了,惊呼:不孝子啊,扔下我们不管了啦?!
只身逃窜的谭七少爷没有跑远,他在村口石桥边突然停住脚步。
他惊惧地看见了在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彭茂林。“别拦我!”谭七少爷喊,一边摸出小手枪。
彭茂林飞起一脚,就把他的小手枪踢飞了。彭茂林估算的距离很准。
然后,谭七少爷便被手如钢钳似的彭茂林按在地上。谭七少爷拼命挣扎,嘴里骂,你这个臭抬轿的!
彭茂林听着这骂声,心里发笑。
庚伢子与秋生这时候飞奔而来,秋生欢呼:太好啦,抓住谭七少爷啦!
庚伢子扑上来,见着谭七少爷就举起小拳头要打。“别打!”彭茂林用手抓住了小拳头,“现在不是个人报仇的时候,人民会审判他!”
小石桥外忽然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批人由远而近跑步前来。庚伢子惊讶地看见,这是一大群穿黄军装的人。
彭茂林说,庚伢子,秋生!看见了吗?来的就是解放军,共产党的部队!
庚伢子突然放声大哭,他向解放军队伍迎了上去。“解放军叔叔!”他大喊。
暂时还没有人回答他。
队伍的步姿好整齐哟,嚓嚓嚓嚓,像越过一阵风。
庚伢子蹲在地上哭,他心里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