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叶频繁运用平行叙事的结构,以对照记的效果渲染主题。《一屋之主》中,伊达的境遇就如家里的笼中鸟。《羞耻的人》里,汉娜对比于她姐姐,理想主义的萨沙对比于粗野的费佳。在《麦克尔》里,环绕着主角们的艺术品成了他们的映照。更为典型的是《葛罗达的新娘》,不同的地理环境隐喻着托瑞和贝瑞特两家,两条蜿蜒的河流不断交错着流经两家的农庄,似某种暗示,如诗歌里微妙的对句,这种微妙的对应成了这个看似凝滞的故事的最大推动力。
平行叙事的另一大作用是成为含蓄的暗语,双线交织,一段故事成为另一段的补充;主角们仿佛在舞会上,旋转着从一个舞伴身边到另一个。分别看,任何一段都是不完整的,但叠和到一起,真相就有了清晰的轮廓。德莱叶在《审判长》中初试这种结构:卡尔·维克多的父亲引诱了一个蓝领女工,而后不得不和她结合,为此触怒父亲;卡尔·维克多同样引诱了一个底层女子,却抛弃了她和他们的孩子;女儿维多利亚被上流社会的男子始乱终弃,最后她杀了他们的孩子。几代人的故事惊人地相似与重合。女儿新婚快乐时,不曾想到父亲的婚姻不幸会在她身上重演。临终时,老维克多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后来,换成卡尔留下遗书后自杀。在这螺旋式的对照结构中,人物的个人意愿显得渺小,故事被宿命操控。
纯粹就结构的复杂性而言,这一时期德莱叶的作品中没有哪部能超越《撒旦日记》。撒旦可以穿越历史时空,上帝准许他诱惑人类,若有人能抵挡他的诱惑,这诱惑被抵挡一次,就有1000年的时光不容撒旦出没。四个历史时空,四段殊途同归的故事,归结起来不过六条:1. 撒旦伪装成权威。2. 主角是潜在的叛徒。3. 撒旦诱惑主角。4. 外力促使主角作决定。5. 主角的决定。6. 无论何种决定,结果是注定的。
第一则故事,装扮成法利赛人的撒旦让犹大背叛了耶稣。在西班牙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两次背叛:开场时男管家向调查团告发戈麦兹是异端。接着撒旦伪装成调查员,诱惑僧侣费尔南德兹背叛戈麦兹。戈麦兹经历上述六个阶段的天人交战后屈服,他甚至强暴了伊莎贝拉,直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罪孽。第三个故事里,撒旦首先诱惑了约瑟夫背叛他的女主人日内维耶,在她死后,约瑟夫陷入自责,为赎罪他试图挽救玛丽·安东瓦内特—这是他在遭遇撒旦后又一次作决定。最后的芬兰故事里出现了两个可能的背叛者,好色的邻居轻易屈服于撒旦,而家庭主妇却为了忠于丈夫选择了自杀。四个故事里,只有一个女人被诱惑,也只有这个被诱惑的女人反抗了背叛的宿命。
《牧师的寡妇》则稍有不同。玛格丽特(索夫仑的合法妻子)和玛丽(索夫仑的爱人)之间的对照是漫画化的。酒醉时,迷糊的索夫仑曾把玛格丽特认成一个漂亮姑娘。后来他依规矩娶了玛格丽特,继了牧师的位,就开始盘算怎样尽快让玛丽取代玛格丽特,但后者的老女仆处处作梗。索夫仑约了玛丽,出现的是老仆。索夫仑想好晚上去找玛丽,谁料玛格丽特让老仆和玛丽换了床。索夫仑屡战屡败后,故事陡然阴森—一日他以为玛格丽特在阁楼上,就在梯子上做了手脚,结果,摔惨了玛丽。玛格丽特体会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她明白他们无一日不想摆脱她,她选择自杀成全他们。玛格丽特死后,玛丽取代了她的位置,这时故事得以完整:她所做过的一切玛格丽特年轻的时候都做过,玛格丽特遭受的也将是她未来要面对的,她们之间是延续和重演。最后一个画面让我们明白,玛丽是玛格丽特的副本。
《一屋之主》更简单更直白。故事发生于相隔了一个月的两天,故事的轴心是维克多改变了的态度。前一天,伊达早晨开始工作时,维克多还在床上,后一天维克多早起干活,态度恭顺。前一天,维克多看着起居室里晾满衣服,顿时暴怒,后一天维克多自己动手洗衣服。前一天,他命令伊达把尿湿的孩子抱出去,后一天,他晓得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前一天,他冲着伊达养的鸟吐烟圈,后一天,他主动给它们添水加食。前一天,他对女儿老拳相向,后一天,他妙语哄她开心。开场时,他勒令儿子站墙角,结束时,为了让伊达回来,他罚自己站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