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讲 五代的变革(2)

蒋勋说宋词 作者:蒋勋


李后主身上有两重有趣的矛盾,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绝然不同,简直是两个很不同的人。他的前半生是什么?他的祖父是皇帝,他的父亲又是皇帝,到他做皇帝的时候,有一点不耐烦了。李后主是第三代的富贵,祖父那一代要北伐中原,到了父亲那一代,已经不太想了,再到了孙子辈,连想也不想了,就是玩。江南又非常富有,皇宫里面天天吃喝玩乐。读他的传记时,会发现他整天都在调情。调情是李后主生命里面最大的重点,我想大家都听过他与大周后、小周后的故事,一对美丽的姐妹,是他的皇后、妃嫔。他有几首词就是写他从大周后的房间跑到小周后旁边,“手提金履鞋”,让他的脚走路没有声音,从窗户爬进去。他是非常奇怪的一个人,在玩一些情欲的游戏。他生于富贵之家,长于华丽的宫廷,根本就没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民间疾苦,他完全是一个淫乐的皇帝,每天关注的都是自己的吃喝玩乐。可是他喜欢文学,他就去写词唱歌,唱的东西全部是艳情的内容。我觉得他的艳情与李商隐全然不同,李商隐有感伤,他没有。比如李后主著名的《玉楼春》,里面没有任何感伤。

在李后主早期作品当中,我们读不到感伤,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感伤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富贵的第三代,也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人。祖父打天下,父亲守成,孙子干什么呢?当然就是花钱,就是挥霍。所谓富不过三代,大概就是讲这个意思。所有偏安江南的朝代到第三代,常常出现这种现象。华贵、富丽,又有点糜烂的生活出来了。

三、前半生的醉生梦死是真实的,后半生的亡国之痛也是真实的

等到宋太宗大军南下的时候,李后主吓了一跳:“怎么打仗了?”他曾在诗里写过“几曾识干戈”,什么时候想到要打仗,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

王国维在评论他的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悲悯。王国维说李煜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在一堆女人当中长大,没有办法要求他不写这样的诗。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宫,没有机会到宫廷外面去看外面的人生百态,他生命另外的一个开始,就是亡国。他前半生面对自己追求感官上的愉悦,追求女性,是诚实的,后半生亡国以后他的哀伤也是诚实的。甚至变成俘虏以后,李后主想到的竟然还是美。“沈腰潘鬓消磨”,用了两个典故,沈是沈约,潘是潘安,是南朝时的两个美男子。这个皇帝真的非常有趣,被抓变成俘虏了,心情很不好,原来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很自豪的身材容貌都开始要憔悴了。王国维对他的欣赏,是因为觉得他根本就是一派天真。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亡国,什么叫战争,什么叫侮辱。他还在讲他自己的容貌之美,担心自己的容貌要憔悴了。

宋朝军队抓他的时候,他特意跑到祖庙里,因为中国古代有一个习惯,君王亡国后,要到祖宗的坟墓前面去磕头,跟自己的祖先告别,然后辞庙。“最是仓皇辞庙日”,李后主用了“仓皇”两个字,拜完庙就被抓走了。他觉得很惨,“教坊犹奏别离歌”,教坊是皇室里面的乐队,乐队觉得皇帝要走了,就演奏起充满离别意味的曲子。他看到平常服侍他的宫女,就哭了,“挥泪对宫娥”。这首诗被骂得非常厉害,大多数选本都没选这首作品。人们觉得到这个时候李后主还“挥泪对宫娥”,真是亡国之君,实在太过贪好女色,亡国的时候还惦记着宫娥。如果他说“挥泪对祖先”好像比较可以被原谅。王国维却认为他作为诗人的真性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他觉得要走了,最难过的就是要与这些一同长大的女孩子们告别。所谓的忠、所谓的孝,对他来讲非常空洞,他没有感觉。这里颠覆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绝对是真性情。李后主没有感知到国家,他就是感知到宫娥,因为他是跟这些女孩子一起长大的,没有其他机会去感知到底家国是什么?家国对他来讲,只是供他挥霍的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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