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性、机遇和对因果关系的反动
当然,这种进步论的乐观主义不管是对于观念论者还是唯物论者,都遇到了挑战。托马斯·卡莱尔在《论历史》一文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
最有天分的人也能观察到更可以记录到自己脑中连续的印象序列,因此……他的观察也必然是连续性的,而事件常常会同时发生……并不像历史书中所写的那样:实际事件之间绝不像父母与后代的关系那么简单;每个事件都不单单是某一个事件的后果,而是源自在它之前或与它同时发生的全部事件共同的作用,随后又反过来与其他事件一起产生新的事件—这是一场永不停息的混乱,事物在无数的因素作用下不断地塑造自身。这种混乱……正是历史学家所要描述或者说科学地估算的东西,这种描述只能通过有限的几条线索彼此穿插交织来进行!从本质上看,人们认为所有行为都可以在宽度、深度和长度上延展……一切叙事因此本质上都只有一个纬度……故事是线性的,而行为是立体的。唉,我们所谓的“因果链”亦是线性的……但一切事物都处于广阔深邃的无限之中,每个原子都是与所有的原子交织联结在一起的!
与卡莱尔同时代的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种反科学的说法则持更极端的看法。在《地下笔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整整一大页篇幅来炮轰理性主义的决定论,强烈指责经济学家关于人的行动出于私利的假设,以及巴克尔的文明理论、托尔斯泰的历史法则:
你似乎很肯定人会主动停止因自由意志而作恶……也肯定宇宙中存在自由法则,以及不管在人的身上发生什么都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类所有的行为都像被列入了对数表里,比如提到“108 000”这个数字,然后转入时间表……它们具有详细的估算,精确地预测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但随后,一个人会出于无聊做出任何事……因为人更喜欢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行动,而非理性和利益的驱使……一个人拥有自由、无限的选择,会一时兴起,也会天马行空地幻想,若达到狂野不羁的地步,有时候甚至会导致一种狂乱—这是人类最突出的优点,不适用于任何表格……一个人完全可能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希望自己被伤害,出现一些愚蠢的甚至是完全无知的举动……(只是)为了确定自己拥有犯傻的权利。
将这个法则用于历史,进步的观念就只能被排除出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病态的、“第二自我”来说,历史也许“宏大”、“多彩”,但本质上是单调乏味的:“他们争斗、争斗,还是争斗;现在在争斗,过去在争斗,未来仍然还是会争斗……所以你要明白,你可以谈论世界历史的任何话题……除了一个,那就是你不能说世界历史是合理的。”
然而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法在他最伟大的著作中一以贯之地坚持这样的观点。在别处(也许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是最为明显的),他回身转向宗教信仰,似乎只有信奉正教才能让他免于《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梦魇里预言到的那种混乱。卡莱尔的思想也有类似的转向,当然,如果仔细考察,就会发现比起正教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神圣意志的概念和黑格尔(也许还有加尔文)更为接近。在对黑格尔的回应(尽管也是修正)中,卡莱尔将“普遍历史”看做“本质上是伟人的历史”:“世上我们见到的所有成就都正是被送到这个世界上的伟人们思想的……外在物质结果;整个世界历史的灵魂……就在于这些……活的光源……这些在天堂之光笼罩下的自然之光的历史。”这很难说是一种反决定论的历史哲学。正相反,卡莱尔简单地拒绝了新生的、支持旧有神性说的科学决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