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国门被打开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就一直暗流涌动。只不过,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的坚冰亘古久远,思想界始终无法产生余英时先生所谓的“哲学的突破”。这方面,我觉得林则徐最有代表性,值得解剖一下。正如蒋廷黼先生所言:“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所谓的默而不言,就是既不给最高执政者诉说,也不在社会的公开层面上诉说,仅仅限于朋友之间的窃窃私语。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林则徐被贬后,在“效力赎罪”的祥符河工工地上,致友人戴絅孙的信中说:“逆船倏南倏北,来去自如,我则枝枝节节而防之,濒海大小口门不啻累万,防之可胜防乎?果能亟筹船炮,速募水军,得敢死之士而用之,彼北亦北,彼南亦南,其费虽若甚烦,实比陆路分屯、远途征调所省为多。若誓不与之水上交锋,是彼进可战,而退并不必守,诚有得无失者矣。譬如两人对弈,让人行两步,而我只行一步,其胜负尚待问乎?”说完后嘱对方“勿为异人道也”。一年后,在致另一友人吴嘉宾的信中,林则徐再次谈到中西的差距,说对方“目无中华”,“所向无不披靡”,而我则“千疮百孔”,无处“可以解严”。说完后嘱付对方:“惟祈密之,切勿为外人道也。”同年,赴贬谪之地伊犁的途中,在兰州致书姚春、王柏心,第三次谈到中西差距:“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巧耳。不此之务,既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军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觌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故所谋往往相左。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矣。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说完后交待:“两位先生非亲军旅者”,我“亦正为局外人,乃不妨言之,幸勿以示他人,祷切,祷切”。
林则徐的这种作为,很让蒋廷黼先生看不上,严厉批评曰:
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林文忠无疑的是中国旧文化最好的产品。他尚以为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更不必说了。士大夫阶级既不服输,他们当然不主张改革。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的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
蒋廷黼先生不知道,中国的士大夫,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官员,从古至今,是不能公开言说外国制度与文化是超过中国的。否则就有被骂成汉奸的危险,比如琦善和耆英。当然他更不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会因为这种批评而影响自己的清名,被牟安世先生骂作是“拾人牙慧”的“中国买办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