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革命年代(4)

我的兄弟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


使我们挂心的是父亲受到什么样的指责,于是到处寻找有关他的大字报,最后找到了几张。只见上边提到他的历史旧账,并把他斥为反动学术权威。这在当时算不上什么严重罪名,只因反动帽子满天飞,法不治众,反动的人多了反而安全。另外人大的学生还算文明,不像中学生一样动辄痛殴老师。有的中学,像离我们不远的十九中,简直成了屠场,用大车往外拉死人。我估计他挨斗是难免的,但他政治经验太丰富了,定能化险为夷,逃过此劫。有一回,我们看见一大堆黑帮在教室里唱语录歌,他也站在其间。只见他手举小红书,面无表情,双唇一张一合,好像和尚念经。我猜这是批斗后的余兴节目。他回到家里,对外面批斗的事一字不提,完全跟平常一样。

革命时代有一个好处,就是提供了大量新鲜刺激,再不会有人抱怨生活沉闷无聊。世界像一个快速旋转的旋涡,出人意料的事情在周围不断发生,一切都不循常轨,匪夷所思。说老实话,我们再也看不懂这个世界,不知道它这是要干什么。来龙去脉皆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既找不到线索,也无法用逻辑分析,我们一向引以自傲的理解力受到空前的挑战。一个下意识的感觉是:这个世界已经疯了。既然世界已经疯了,一个弱小的个体在其间又能干什么,保持自身的理性还有什么意义?譬如下雨天,人们通常打把雨伞出门,这是因为雨点从天上往下走。假如天地发了疯,把雨点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打来,雨伞就变得毫无用处,成了一个累赘。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保持理性通常会带来益处,但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理性是否仍有益处就大可质疑。所以也许应该破罐子破摔,放弃自身的理性,与狼共舞。但这种做法与我们多年来的思想宗旨不合,好像是在倒行逆施,是一种真正的堕落。我们陷入精神上的惶恐,没日没夜地想这些事情,很羡慕那些头脑一根筋的人轻易获得的无上幸福,希望能刹那间忘掉那些邪恶的知识,变得像兔子一样心志单纯。但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正像一个人没法阉割自己一样。已经进入脑子的东西就难以拿掉,除非你能证明那些东西是谬误。黑格尔说,你可以把黑暗中的一棵树当作人,但你一旦看清它是棵树,就没法再把它看作一个人。这就是说,思想从简单到复杂是一条不归路。思想单纯是一种天生的美德,但它就像贞操一样,一旦失去就无法复得。我们的思想贞操早已随着东流逝水漂入大海,现在想找回来谈何容易。当然万事都有例外,如果像大清末代皇帝一样,劳改上十年八年,或者也有返朴归真的一天,但我们又不愿付出那样的代价。想来想去,什么结果也没得到,只好采取鸵鸟政策,把脑袋插到沙堆里,把一切交给上帝,祸福由之。说得好听点叫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说得难听点叫苟全性命于乱世,混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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