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市民心态(2)

我的兄弟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


当然,一切严肃的科学都应该重视事实,但我就没听说过研究物理学的人需要记忆后院里树叶的位置,或者某块石头何年何月坐落在某个山头上之类的事情,因为这些偶然的东西离实质性的规律太远。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两种人,假定他们一起来到一个地方,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电话系统,第一种人首先想到的事情是记熟所有的电话号码,第二种人想到的则是弄清楚隐含在这些装置运作中的潜在精神。第一种人喜欢并能理解的是一个目录索引的层面,第二种人的思想则常常脱离目录的层面,沉溺入一种无法拿到桌面上看清楚,隐伏在意识深处,甚至在意识的盲点中穿梭运作的胸中感觉。从拓展真正的智慧而非貌似智慧的花式的角度来看,第二种人显得好一点,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造就了大量的第一种人。

我们搬到了城里,但对单调拘谨的城市生活并不喜欢,觉得城里人表情呆滞,瘟头瘟脑,手上脸上涂着雪花膏,一举一动都带着脂粉气,好像戏台上的青衣花旦。家里家外,到处是一股樟木箱子、卫生球的怪味。城里人日日生活在其间,好像熏鱼一样被这种怪味熏透了,连性格都发生了变异,做起事来怪里怪气,殊不可解。那股沉闷无聊的气味实在令人窒息。住进城里,才懂得什么叫十丈红尘,难得有一块清静地方。出门一看,除了七高八矮的房子外,周围连树都没几棵,与郊外开阔而浪漫的精神格格不入。但我们别无选择,只好在这里忍着。

比起人大来,教育部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文化。这儿的官员好像已经被岁月磨蚀,变成了一种毫无棱角的圆滚滚的物体,沉没在灰色的凡庸生活中,没有激情,没有出人意表的灵感。每天除了在办公室里等因奉此,侍奉官事,就是回家做饭吃饭。当两个人在路上相遇时,除了说两句“吃饭了吗?”“今天晚上有电影,要不要去看?”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使人觉得他们的心理活动极其贫乏,有点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或者像笼子里的小白鼠。这个笼子里的每一根铁条都包上了柔软的棉花,它们就在其中无痛无痒、毫无感触地生活着。我猜他们或者是在一种平庸无趣,扼杀想象力的小市民生活中泡得太久,泡掉了激情和锐气,因而变得未老先衰;或者是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到如今心灰意懒,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由于这种温吞绵软的蠕虫般的性格,教育部的人在“文革”时代没有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按照小波的说法,放屁都放不响,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屁股展览。有一天有一派的几个人被另一派抓住,施行了体罚,体罚的方式是打屁股,屁股上被打出了青紫之痕。为了控诉打人者的野蛮暴行,被打的一派找了一间屋子,让几个受害者趴在桌上,把裤子褪下,屁股撅起来,露出伤痕,并贴出海报让全体革命群众参观。据说参观者颇为踊跃,幸亏被打者没有女性,否则恐怕要挤破了门。这件事弥漫着一种暧昧难明的怪异气氛,无论是参观者还是被参观者心理都有点不健全。就说趴在桌上撅起屁股给万人观看,就不大像一个须眉男子干出来的事情。

还有一件趣事,也足以证明在教育部的干部中,有一种与性意识相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理。有一回,一个派别的派众发现另一派的一对男女经常在一个黑屋子里幽会。为了革命的利益,有必要抓住这个机会,从道德操守的角度对另一派进行抨击。于是他们暗中布置了对这对男女的监视,设下了金钩钓鳌鱼。有一天,这对男女又进入黑屋厮会。他们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算定了这对男女在里面恋奸情热,多半已经入港,就大叫一声,破门而入,把他们双双擒获。然后就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们的革命捉奸行动的伟大胜利,把另一派攻击为藏污纳垢的淫乱团体。另一派经过调查,发现那对男女乃是未婚青年搞对象,虽不合孤男寡女共处暗室,但并无实质性的越界之举。为了洗刷名誉,动员那位女青年到医院妇科做了检查,发现她仍是完璧。这下可有了反击捉奸派嚣张气焰的炮弹。他们把医生的诊断书描成大字报大小,贴了出来,引来无数行人围观。只见上面用拳头般大字写着:“兹证明某某某系未婚女性外阴”。我觉得这句话除了惹人遐思外,还有点搞笑的成分。因为从字面上理解,那位白璧无瑕的女青年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外阴。语法上正确的表达方式应该是:“兹证明某某某胯下系未婚女性外阴”,但这种写法也很搞笑,总之在这件事上措辞不易,还是由它去吧。另外,这场伟大的革命竟然会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与一位女性的外阴建立了联系,或者说,一位纯洁的女性用自己(白璧无瑕)的外阴反击了革命的破坏者的猖狂进攻,从而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实在令人有点忍俊不禁。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有一段李先生把自己龟头血肿的诊断书抄成大字报贴出来的故事,我猜它准保是从上述未婚女性外阴的故事变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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