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这席话,在我们眼中他的形象就高大起来,成了个英雄人物。据说他后来因为瞒产私分受到了处分,但一个人一辈子只要能干出这么一件事,就算没白活,受处分也值了。虽然理想主义精神在疯癫的现实中饱受嘲弄,但我们毕竟经历过一个纯真的童年时代,这点正义感还是有的。我们都有一种感觉,如果不是撒癔症,而是真正拯拔家乡父老于水火,我们也能做到斧钺鼎镬,甘之如饴。
小波随老书记回了青虎山,在老家落了户。老家给他的感觉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蚀骨的贫穷。住人的屋子窗口对着猪圈,臭气熏天不说,夏天蛆还往屋里爬。老书记真拿他当贵客待,平时他们吃不上肉,那时费了大劲给他弄了块肉来。小波把肉放进嘴里,差点没翻肠倒肚吐出来,肉已经完全臭了,老书记一家人居然吃不出来。村里的老乡们贫贱之家百事哀,顿顿拿白薯干当饭,打出嗝来熏死人。小孩子没衣服穿,光着屁股,肚子大得像皮球。吃着这样恶劣的饭食,每天还要精神抖抖地干活,早上出早工,要用独轮车把粪送上山。山有一百多米高,他走了一趟,累得腿肚子转筋,胆汁差点没呕出来。推车上坡时要用脚掌使劲巴地,要不然就会滑下来。他一步一挣地往上爬,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几双新布鞋穿不了几天,鞋帮就开了绽。在乡亲们眼里,他虽然在云南干过农活,仍是个细皮嫩肉的城里人,所以后来把他分到果园,干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最后调到乡下学校,当了教书先生。
山东农民的生活使他感到十分震撼,其艰难困苦的程度更甚于云南边民。据说几十年前青虎山没有这么些人,家家户户都养着牲口,就连我姥姥家穷成那样,也还有条驴,送粪之类的苦活可以交给驴干。到后来人口增加了一两倍,驴也被杀完了,因为有的是两条腿的人可以当驴使,养驴纯粹是白费粮食。所以过去驴干的事如今是人在干,小车不倒只管推,只是人顶上了毛驴的位置。他感到山东农民蔑视痛苦的精神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但这样一来,他们过的日子也就完全不像人的生活。如果活着就是为了受罪,那为什么要活着?他无法摆脱这种与痛苦相关的哲学思考。
后来他有机会到欧洲去,见到了荷兰的农田,不禁感慨丛生。他写道:“我到荷兰去旅游,看到运河边上有个风车,风车下面有一片牧场,就站下来看,然后被震惊了。这片牧场在一片低洼地里,远低于运河的水面,隐隐的绿草上有些奶牛在吃草。乍看起来不过是一片乡村景象,细看起来就会发现些别的:那些草地的中央隆起,四周环以浅沟;整个地面像瓦楞铁一样略有起伏,下凹的地方和沟渠相接,浅沟通向深沟,深沟又通向渠道。所有的渠道都通到风车那里。这样一来,哪怕天降大雨,牧场上也不会有积水。水都流到沟渠里,等着风车把它抽到运河里去。如果没有这样精巧的排水系统,这地方就不会有牧场,只会有沼泽地。站在运河边上,极目所见,到处都是这样井然有序的牧场,这些地当然不是天生这样,它是人悉心营造的结果。假如这种田园出于现代工程技术人员之手,那倒也罢了;实际上,这些运河、风车、牧场,都是十七世纪时荷兰人的作品。我从十七岁就下乡插队,南方北方都插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