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痛苦地反省,荷兰人把家乡改造成精美的牧场,而我们的乡亲又在自己的土地上干了些什么?日复一日,他们以一种艰苦卓绝的努力用独轮车往山上推粪。严格说来,他们推的东西甚至还算不上粪。为了凑指标,他们甚至不容猪在上面多拉几泡屎尿,就急急忙忙地把猪圈里刚垫上的土起出来推上山去,所以说往山上推土更为恰当。这种做法,除了能把山堆得越来越高,使以后的推粪变得更加艰难外,完全不知意义何在。他们倒是在提高推车技巧方面不遗余力,达到了杂技的水平,可以把车推过门槛,甚至推上台阶,但这些并不能改变痛苦的现实。他写到:“从任何意义上说,送粪这种工作决不比从低洼地里提水更有价值。这种活计本该交给风能去干,犯不着动用宝贵的人体生物能。我总以为,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纪的荷兰人,肯定遍山都是缆车、索道,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工程师,经济学家,能工巧匠。至于我老家的乡亲,全是些勤劳朴实、缺少心计的人。前一种人的生活比较舒服,这是不容争辩的。”
比起荷兰老乡来,我们的乡亲好像缺了点什么,这大概是一种教养和心智上的缺陷。如果说他们没读过书,那么那些读书人又干了些什么?千百年来的读书人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写出了大量诗云子曰的东西,记忆力和文字能力都不容小看,但从没听说他们在缆车、索道上动过脑筋。在这类东西上动过脑筋的人好像只有诸葛亮一家。诸葛亮发明过木牛流马,他媳妇还会造机器人。但以后的读书人就成了废物点心,他们好像什么牛马都不会造,还把诸葛亮的设计弄得失传了。《三国演义》里对木牛流马的描述分明出自机械白痴的手笔,最适当的评价是牛头不对马嘴,大概也只有在这一点上可以与牛马相干。为什么读书人就不能干点有益的事情,为改善劳苦人的生活出一把力,关注一下与天下苍生利益攸关的物质层面?看来他们的脑筋里是有点什么东西不对头,这种东西和健全的理性全不相干。这种看起来博大精深,但实际上傻头傻脑的东西一旦繁殖起来,就会获取营养,自我复制,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它会变成一顶有魔术的帽子,套在所有的人头上,压制健康的理性,使人们变得半聪明半傻,沿着一条与现代文明南辕北辙的道路永远走下去。如今我们已经被西方文化点醒,不管这种点醒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我们正在奋起直追。读书人已经改弦易辙,作出了大量有益的事情。但假如当初没人点醒的话,我们很可能会继续这场千年怪梦,永远糊里糊涂地混下去,像头脑简单的动物一样重复固定的模式,像鬼打墙一样原地打转,把聪明才智耗费在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上。出于这种考虑,在他的散文随笔中,小波对于国学持一种不肯恭维的态度。他不是不知道褒扬国学对于国人面子上的意义,他只是看出了这种自己给自己制造荣誉的做法隐藏着扭曲健全理智的危险。归根结底,一味尚慕虚荣,追求脸面的做法只不过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幼稚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