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地方放?”老师以妙语解窘:“你总可以在钢琴顶上找到地方放吧!”两个人都不禁傻兮兮地笑起来。但几天后当雅文向一位好友说起这件事时,她就笑不出来了。“我认为这个主意坏透了。”她朋友说。“这个老师没权叫你这样做。你没钱没地方,怎样去多养个孩子养大友乘你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朋友见到雅文为这件事而弄得烦恼不已,想了想,也就加了一句话:“起码暂时是这样……”祖母和老师没有给她一点安慰,她反而觉得朋友对她的情况比较了解。雅文和丈夫谈起这件事,他清楚表明雅文不应该跟朋友讨论这些私事,因为和她们无关。接着他坦白承认自己一直想多有个孩子。他姊姊最近去世,家里添个丁可以在这哀悼期令母亲精神好一点。孝骏心意已决,对妻子说:“雅文,妈妈和老师都说得很对。我详细考虑过了,只有一个小孩对我们不太好……”这是由衷之言,他遵守由小到大就一直灌输到脑子里的传统,渴望有个儿子为马家传宗接代。雅文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孝骏一如平常,一面沉思,一面在房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在妻子面前停下来,双眼盯着她,连说两遍:“我们应付得来的,我们应付得来。”
雅文心里明白:她从丈夫的眼神中知道他是志在必行,那多说也无谓了。孝骏笑得很开心,一对黑眼睛在厚厚的银边眼镜下眨个不停。一九五五年十月七日,一个七磅半的男婴在巴黎诞下来了。父母为他取的英文名字是“欧内斯特”,中文名是“友”,意思是“朋友”。“马”是家姓,“马友”意思就是“友善的马”。但两夫妇认为单一个“友”字听起来不太有音乐感,所以又多加了一个“友”字使到名字更动听。“友友”很容易念。雅文怀孕期间,一直忧心忡忡,不知道怎样去应付额外的开支、怎样在窄小的住所里腾出地方来、丈夫的薪金可以支持多久。这些担忧一直缠绕心间;她感到无助,感到内疚:内疚自己没有对丈夫强硬反抗,内疚自己没有让丈夫了解到他所陷入的困境。即使产前阵痛已开始了,她还深信不该在这个时候生孩子。不过,当她听到初生婴儿第一声的叫喊,她已知道自己一直是愚不可及;她其实也是下意识地压抑了多生个孩子的欲望。她发现自己所有的借口和所有的拒绝,只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真正的感受。她望着友友圆圆的脸儿,胖胖的面颊,喃喃自语地说:“雅文,雅文,你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几天后,当她怀中抱着婴儿时,感到一片平静,这种感觉自从友乘在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八日出生后,四年来都没有出现过。她叫丈夫来:“你看,你看!友友睁开了眼睛,在望着那灯光呢。”孝骏一定觉得一个母亲天真的说话很好笑。他甚至猜想到可能妻子心里也期望友友像友乘一样有音乐天分。
为了不想雅文扫兴,他应和说:“对呀。”然后,他弯身去看个清楚,惊讶地发现友友的双眼真的正集中望着那灯光。雅文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她是不是以自己的主观愿望去理解这双定着的眼睛?究竟这个双眼在望着光的小家伙会不会让他们实现梦想?雅文吻一吻孩子柔软的面颊,问题在心里打转,泪水却涌出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