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家五楼公寓的客厅大窗,可以望到一大片的天空。雅文这个时候正从玻璃窗格后面望出去,看见一只鸟独个儿低飞,掠过窗前,然后加快拍动双翅,冲上云霄。她瞪着眼睛,想在小鸟飞出视线以外之前看清最后一眼。“孩子就好比小鸟,”她叹口气说:
“他们不喜欢给人家困在笼子里。”
这个比喻使她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翁有一只长尾鹦鹉,名叫菲加罗。他习惯让它走出鸟笼,在高顶的房子里飞来飞去。这只小家伙养成一种习惯,就是突然飞扑到主人的肩上,亲切地轻咬他的耳朵。这位独居的主人觉得很惬意,很喜欢这个满身羽毛的朋友给他带来的享受。
在一个夏日,主人带了菲加罗驾车到郊外去。他心里在想:
“如果我让它尝尝自由的滋味,结果会怎么样呢?”他打开鸟笼的门,哄鸟儿出来。菲加罗起初犹疑了一下,慢慢地它展翅飞起来了。它一下子高飞,一下子低飞,然后在空中打圈,最后消失在天际。主人看到鸟儿飞走了,万分惆怅。它会飞回来吗?他心里想。
太阳快要下山了,但还是见不到菲加罗的影子。主人于是悔不当初。
他也许做得太鲁莽了,这件事会令他后悔一生。他开始惦念一直陪伴着他的菲加罗。他走到附近的一棵树,把笼挂在树上,把笼门打开。
然后他就像平常一样,大声地呼唤鹦鹉,却还是见不到菲加罗的踪迹。
夜幕开始低垂,天际一片灰暗,寒风凛冽。主人感到又伤心又孤独。
正当他安慰自己之际,他看见一个小东西飞进鸟笼里。他心爱的宠物觉得饿了,回到家里来了。
这个故事触动了雅文的灵魂深处,使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友友越长越大了,而从报纸上所看到的乐评来判断,他成功的演奏很快要他离开家庭,到曼哈顿以外的地方去表演了。他迟早一定要自立的。但她希望友友像那只鸟一样,会回到“巢”来。他在亲密的家庭和文化关系中长大,这些已经生了根,她对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受到公众注意,但肯定不会改变了他美好的个性和对家庭的热爱。
雅文坐在椅子上,仔细想想乐评人对于一个要成为演奏家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她已经从儿子的音乐生涯中,了解到乐评人的地位举足轻重。
音乐家刚刚展开职业生涯的时候,一般都对笔杆子的力量既敬且畏,惶恐终日,担心别人怎样去评论自己的演奏。一两个劣评,足以令声誉受损,好几年也恢复不了。乐评人可以令他们成功,亦可以令他们失败。后来他们终于学会了处之泰然,接受好评,也接受劣评,但害怕乐评人的心理始终挥之不去。友友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演奏会或者是音乐会完了以后,友友和妈妈会在深夜跳进计程车,去时代广场买明天早上才发行的各种报纸。司机在旁边等,他们会很紧张地翻阅报纸,直至找到乐评那版为止。
有一次,乐评把他写得很好,称赞这个年青的大提琴家,暗示他肯定要成为将来的帕布罗·卡萨尔斯。母子俩看了心花怒放,登上计程车叫司机载他们回家。车到了家,友友给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司机,叫他不用找钱了。
司机走了以后,雅文转过身来问友友: “友友,你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钱?你疯了?多给他五块钱已经足够有余了。”
友友好像平常一样,一脸仁慈的微笑,回答说:“妈,一个人开心的时候,也想跟别人分享一下。”
她还能说什么?她知道友友是个非常慷慨的人。
有时候,雅文早上四、五点就起床,赶去买报纸,看看乐评人对于友友昨天晚上的演奏说些什么。大清早,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她也听过区内犯罪情况惊人,但她太想看乐评了,顾不了个人的安危。不过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谋杀、拦路抢劫、肆意毁坏、袭击无辜人士行为的报导,使她觉得冒生命危险去买报纸是很愚蠢的事情,一定要想其他办法……雅文知道楼下的住客是报纸速递服务的用户,速递公司一大清早就把报纸放在公寓大门后面。所以她就会静悄悄地,蹑手蹑足地走到楼下,捡起报纸,紧张地翻到乐评版,很快很快地看完那些乐评文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报纸以原样放回去,再走回楼上去。
友醒了的话,她就会顺口说:“乐评都说你好呀。”
“妈,你怎么知道?现在还早咧。”
“我刚看过报纸。”她会随便地答一句。
“让我看看。”
“我手头没有报纸。”
后来,雅文坦白地告诉了友友实际的情形。
她一边讲,一边也知道如果楼下的住户打开门,看见她在偷看报纸,那可难为情了!
当然,她本来可以等等,迟下子才去买报纸;这样做才合理。
但这种等法太辛苦了。而且,一涉及儿女问题,做母亲的是没理由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