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市自不是贩卖人口之地,那是黑道上的勾当。人市出卖劳力,又称工夫市。每到农忙时节,那些无地或少地的闲散劳力便来此等人雇佣,挣几升粮食度日。驹子赶到时这里已有二十几号人“上市”。这些人驹子大多不认识,大家一律身穿黑棉袄,蹲在地上,害羞似地低着头,脊背朝天。从远处看酷似一群趴在地上的乌龟。在这一带,凡出门扛活的人哪怕在炎热的夏天也要披一件黑棉袄,谁也说不出这规矩始于何时又作何道理,可辈辈世世这么延续下来。于是这类人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标志,如同犯人脸上打了金印一般。
驹子无言地加入“乌龟”的行列。
这是一个令人懊丧的时刻,使人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联想到与其毗邻的牲口市。每当这时驹子便在心里无比愤恨地诅咒着:
“操你个先人……”
说起来,驹子的愤恨并非没来由,诅咒也情有可原。上溯三代,他家在官道两旁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曾祖父曾捐过一顶七品顶戴,风光一生,寿终正寝;然而到他爷爷这辈上,家境便开始败落了。驹子爷爷是个不务正业又十分晦气的人,嗜赌,却总赌不赢,愈不赢又愈不肯罢手,几年工夫一份好端端家产就踢蹬光了。最后竟然把自己的小儿子(驹子叔)净身送进宫里。驹子正于这家运忧戚之时降至人世。出生那天,正巧家中那头即将典卖的母驴下了驹儿,驹子爷爷大喜过望,趁兴为孙子起名驹子。两驹子可算是他这辈子最可观的收获了,可他命里又注定担不起,不久高呼头痛而死,再不久驹子爹也死了,死时尚不足三十。他给妻儿留下的只有三间伙计屋和几亩未来得及卖掉的田地。长大成人后的驹子的记忆中没留得爹的点滴印象,他们父子血缘的唯一体现,便是驹子每每想起这个与自己有着不可等闲瓜葛的人,就生出一股愤恨,特别在他暗自悲怆之时这种愤恨便达到极至。
“操你个先人的……”“
骂过第二声,心中的怨恨稍稍平息下来。这时一个粗黑汉子走到他面前,神色古怪地打量着他。他看出不像是雇主,没吭声。那汉子先开口问他是哪村的,他说宋庄。那汉子又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宋驹子。那汉子放肆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正色问他要多少工钱。
“一升半。”驹子说。
“不行,要两升!”汉子说。
他抬头看看汉子。
“要两升。今天来的人一律要两升,不管是驴驹马驹都要两升。听清楚了没有?”汉子说。
驹子心想,昨天要了一升半,雇主嫌他活干得不好,没再留用。眼前这汉子逼他加码要两升,是何道理!